杭州距离国际大都市还有多远?
杭州能到今天这样,是过去三十年狂飙突进的结果。这对一些人来说无疑是一个成功的故事,因而杭州也已连续15年蝉联“中国最具幸福感的城市”称号;但对另一些人来说,这却是一个“失乐园”的过程,“杭州味道”由此逐渐丧失。
一位杭州土著跟我回忆这个压缩完成的城市扩张过程:“对于像我这样一个在杭州成长的人来说,这些年见证的是一个城市变得越来越陌生的过程。我的小学、中学都是在武林路这一条街上度过的,我的同学也一样,但现在的话,你会发现所有的朋友,平常要约一下,那基本上都是10公里以上的距离——以前被问到‘你住哪里’,会说住哪条路,现在则说住哪个区。这个杭州和我小时候的杭州已经大不一样了。”
确实,不止一个老杭州告诉我,以前的河坊街其实已经拆完了,剩下的只有仿古建筑,“在外来游客眼里,杭州还是很有历史感,但对老杭州来说,现在地面上没东西了,当原先那种氛围消失,你眼睛看不见、身体也感受不到,那种杭州味道就没了。”
这种“杭州味道”淡化的最典型的缩影,可能就是杭州方言的命运。杭州话作为一种特殊的“半官话”,原本就是吴语方言区里的一个孤岛,通行范围很小,甚至到梅家坞,口音就不一样了,到萧山则完全不一样,那属于吴方言临绍片。这些年来随着大量外来人口的涌入,现在即便在杭州城区,听到杭州话的机会也不多,甚至有人都来杭州好几年了,也没听到过有人说杭州话。当然,濒危的并未只有杭州话,上海话也都岌岌可危,然而杭州人在这方面的危机意识并没有上海人那么强烈,这或许是因为它从来就不曾是一种强势的地方文化载体。
然而,对老杭州来说这是本地特性的丧失,但对“新杭州人”来说,却正因为此才更容易融入进来。像成都、重庆,本地菜式、方言,即便你用普通话问路,对方大概率也还是用“川普”来应答,甚至还发生过这样的事:上海女孩子到重庆工作,但几个月下来,到底还是无法忍受几乎每道菜都是辣味,只得逃离。在杭州生活,人们普遍感觉“杭州不排外”,普通话通行无阻,杭州菜几乎谁都能吃,更不会觉得外来移民占用了本地资源、碰到温州人很有钱也不会嫉妒,没有针对这些新移民的谣言(不像有些地方一提到河南就说“河南人偷井盖”)。多年前,在上海的出租车行业曾有不成文的规定,司机必定是本地户籍,这让杭州人得知后非常惊讶,因为在杭州很少看到本地司机。
不过,那种“杭州味道”仍然是很重要的,有时候正是这确定了这座城市的灵魂,并吸引着人们到来。一位来杭州多年的上海人说:“只要有西湖在,就算因为疫情不能出城,我也还有个西湖可去,在上海我能去哪儿?只能蹲在那个鸽子笼里面。所以相比这两个城市,我还是更喜欢杭州。” 对很多人来说,光看高楼大厦,杭州和别处又有什么本质区别?有一位朋友就直白地说:“如果我不去西湖,不去灵隐寺,我找不到杭州的味道在哪里”。
所以问题来了:什么是杭州?作为一种人文印象的“杭州”,可能从一开始就跟对杭州的想象是分不开的。在浙江工业大学讲授数字营销的杭州人盛婕说,这种想象本身就是杭州“最具价值的一个品牌”,相当于是“一个巨大的IP”,“但问题在于,如果西湖就是杭州形象中最最重要的财富,当你居住在离它10公里之外的地方时,就很难享受到——要是你居住在大江东或未来科技城,每年就去一两次西湖,那西湖跟你又有多大关系?”实际上,另一位也谈到了同样的问题:“这些年在杭州,你会明显地感觉到人变多了,然后地方变大了,再加上我自己买的房子又在远郊,就会觉得来市区也不是那么方便,所以好像对这个城市的精神上的依恋也没那么多了。”
近年来的一个问题是:现在游客涌入得太多,网络传播又太发达,以至于杭州成了世人眼里的“网红城市”——这种揶揄在国内的语境下当然不算是个褒义词,但在某种程度上也算充分挖掘了杭州的商业价值。值得注意的是,杭州从旧到新的蜕变完成得比较顺利,如果说原先它还只是一个世人印象中有着某种“传统美”的风景名城,那这两年却和“新经济”等“未来感”产生了关联,这意味着,这座城市有韵味,但并不保守,城市性格中具有相当的包容性和开放性。
如何既保有城市特性的根,又在开放中不断提升,这在任何地方都是不容易做到的。这并不只是杭州的问题,更是中国城市化的普遍问题,只不过杭州近十多年来的发展尤为迅猛,那种同质化的城镇建设模式也势必会在一定程度上放大。社区商业本应是跟随着市民生活自发延展的,但用一位杭州人的话说,杭州的很多新城区给人的感觉却是“一个很大的住宅,周围都是围墙”。
相比起广州、上海,杭州其实是一个市井气较为缺乏的城市,像上海有很多咖啡馆林立的小马路,但在杭州,大部分街区还是欠缺一种文化浸润的多样化商业形态,倒是连锁品牌众多。仅有的例外之一是中山路,这条街基本还保持着原有的风貌,基本没有拓宽过,除了很早之前的一点保护性修复,政府并未过多干涉。作为南宋御街,这条街的两边自然生长出很多咖啡店、日本料理店、西餐馆,很多都是门面很小的一间,但也因此,可以在步行距离内容纳形形色色的许多店面。
决定人们生活品质的,往往是离家5公里半径内城市生活的丰富性,比如步行半小时内是否有商场、电影院、图书馆、公园、咖啡馆等足够多的选择。这一点相当重要,就是城市生态要有自然有机生长出来的东西,因而现在评估城市的重要国际标准之一,就是在散步能到达的范围内,社区商业和文化上是否有足够的多样性和高品质——“国际”并不是空洞的“高大上”,它首先应当是这样:在容纳越来越多不同群体市民的同时,越来越好地去满足他们多样化的需求。
杭州人愿意为什么付钱?
平心而论,杭州已经给了很多人不同的选择:在上海市区,你或许逃脱不了那种大都市的氛围,但在杭州,城区的生活很便利,人与人之间的挤压感也没有上海那么强烈,精神状态相对松弛。不仅如此,只要你愿意开车半小时,或地铁多坐一小时,就可以去到一个跟市区完全不同的地方,山水、乡野、农家乐,都应有尽有。换句话说,在杭州你可以享有丰富的生活品质,但前提是你要善于发现,还得有钱有闲。
虽然杭州也不是人人都有钱,但相比起来,钱不算是大问题。从2010年到2021年,杭州人均生活消费性支出从20219元猛增至44609元,是全国平均水平的两倍,普遍的认知是杭州人“都很愿意花钱”。更一目了然的指标是个人所得税,因为个税越高,说明当地高收入岗位越多。2021年全国个税最高的十个城市,杭州名列第四,仅次于上海、北京、深圳,人均个税4853元,几乎是广州的两倍,更是成都的近四倍。
关于杭州民间有多富,坊间有很多段子。据说一位大叔拆迁后分到很多套房,身家半亿,号称“蒋村皇帝”;一个每天按点上下班的扫地阿姨,平日里非常随和,家里却有20套房,以至于公司财务出了点状况后,都有人开玩笑说不如去求这位扫地阿姨注资。
像这样拆迁暴富的故事,在各地城市化浪潮中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但杭州有所不同的是民间经商致富的也很多,以至于普遍习以为常。今年初,广州69岁的独居老太苏玉甫炒股爆仓,倒欠券商一千万,轰动全网,很多人怀疑这事到底真的假的,感觉一个老妇人手握几百万都不可思议,然而就像一位杭州人说的:“在杭州,这不是很正常?家里有几百万在炒股,这哪里不对了?”
据说此前一场追尾事故,7辆车里就有2辆特斯拉。杭州街头琳琅满目的豪车,各种牌子应有尽有,所有的新能源车品牌,在杭州街头几乎都能在第一时间看到,原因之一是“那些网红赚了钱以后,不买房,先买辆好车”。发了财的杭州人现在买新车就跟以前买手机似的,常常还以一种特殊的态度勇于接受新事物:到店里一看,“那个牌子开的人太多了,就这个挺有意思”。不管是标新立异还是开放包容,这种乐于“第一个吃螃蟹”的心态使创新更容易在这里落地生根。
这种富裕,再加上杭州生活成本较低、又很便利,使得杭州整个给人感觉生活相对轻松、舒适,老杭州人甚至以“安逸”著称。然而这些年来,杭州人给人感觉却好像不太会去享受生活。杭州人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商业头脑,哪怕是买房子,也不完全是为了去住那个房子,而是把它当作一项投资的——尽管现在全国各地或多或少都这样了,但杭州人的这种意识更早、也更强烈。不仅如此,外地人来到杭州后有时会发现,杭州竟然没有太多的小吃,也没有像样的早餐,很少人认真地在外面悠闲地吃一顿早饭,杭州的面馆在清早几乎都是没什么人的。
让我有点吃惊的是,杭州甚至被很多人吐槽为“美食荒漠”。杭帮菜一度盛行上海,因而上海人的普遍认知里不会觉得杭州是“美食荒漠”,然而对杭州人来说,本地饮食并没有太多选择,尤其杭州作为旅游城市,饭店菜品的趋势就是融合菜,因为这样才能迎合不同口味的各地游客,通过薄利多销做大,而专做某种特色可能因为受众太少而无法生存下来。这么一来,多样化的需求所催生的不是丰富多样的产品服务,反倒是一种“竞争趋同”的局面。有一位杭州人准确地道出了对这种单一化的忧虑:“我们不能说这种商业化的东西不好,只是说它好像太单一了。”
杭州的整个氛围似乎是:人们对这些生活不那么讲究,而觉得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尤其是赚钱。杭州菜的出名,也不一定是杭州人自己多么爱美食,倒不如说是为了更好地赚上海人的钱,而上海人之所以爱吃杭州菜,恰是因为它成功地迎合了上海人的口味、价廉物美等多种需求,但要做到差异化、高端化就很难,因为那要朝相反的方向演进。这种局面只有当更挑剔、专注的新一代消费者崛起之后才能打破,像“新荣记”之所以能做成高端菜,就是因为一些有钱的台州商人追捧。
无论是要打破“美食荒漠”还是“文化沙漠”,都需要一个足够的消费群体才能支撑得起来,否则就算是勉强有什么高端的生活方式落地,最终也还是没有土壤能让它扎根。这首先得有庞大、多元的人口,这样小众、高品质的事物才能有大量的消费群体。现在杭州已有相当多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也正是他们带动杭州的演出、展会、艺术、餐饮等市场逐步向上提升,而只要有这样一个市场在,那么一些高品质的文化活动就算不把杭州作为第一站,恐怕也不能忽视它的存在。
关键之处可能也在这里:相比起许多城市,杭州人其实不缺钱,但关键是他们愿意为什么付钱,能否产生足够多的市场需求。因为这座城市已经有了相当完善的市场机制,也并不缺乏对创新事物的接纳态度,但如果他们自身对公共服务和文化消费的品质就没有太高的要求,那就难以持续有力地推动相应的整体性改善。
接下来的十年,杭州几乎不可能再维持那么高速的增长势头,需要的是在进入稳定期之后实现更精细化、更高水准的发展。如果说杭州城市生活的品质仍有提升的空间,想要有创新升级,那当下最迫切的就是要去关注市民的体验,培育本地对公共服务和文化消费的需求,当这样的需求孕育出一个巨大的产业时,那么只要机制到位,就自然会催生出大量机构来提供高水准的服务。
杭州有多“国际”?
在杭州有一家意式披萨店,近年来名声在外,在杭州定居已有九年的上海人“影子”去过后也惊叹不已,说杭州作为一个二线城市,有这么一家店还挺神奇的。她这话在网上被人看到后,下面就有人来怼:“楼主你哪里人?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是准一线城市吗?”但得知她是上海人后,底下就没声音了。
这虽然是一件小事,但折射出杭州人微妙的心态:想必已有不少杭州人都觉得本地已经脱离二线城市,而拥抱了一个新身份,也对这一城市排名的提升倍感自豪,然而面对上海时,杭州仍然只能接受“小而美”的自我定位。
在长三角的所有城市中,杭州的上海的关系最为奇特:不像苏州、无锡、宁波这些,杭州对上海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感和“爱恨交织”的心态,倒是上海人对杭州抱着近乎“单恋”的向往,十个上海人里面大概有八个都很喜欢杭州,甚至不乏一年要去几次杭州的。然而,对于上海人“把杭州当后花园”,杭州人听了也未必高兴,有人就说,“那上海也是我们杭州人的后花园”——尤其是杭州还没奢侈品店的时候,新富起来的杭州人把上海当作一个可以当天来回的购物天堂,在他们心目中,“你们上海人没什么可秀优越感的,我们过得也不比你差”。
上海是杭州城市发展永远的对标对象,杭州够不够“国际都市”,最简单的办法——比比上海就知道了。虽然上海和东京、香港对比也不见得多么“国际化”,但对杭州来说是最直观的参照系。本地常住6个月以上的外籍人士,上海有16.4万人,杭州仅8000人,疫情后可能还更少了。虽然杭州的独角兽企业数量之多,在全球都能排第九,但最吸引外国人居住的城市,杭州在全国都排不进前十,甚至还不如南京。
杭州本地报纸上还真的讨论过这个问题:为什么杭州的老外那么少?首要的原因就是“离上海太近了”:既然那么近,为什么不去上海?为什么还有必要在杭州多设一个分公司?这就是很多杭州人半真半假抱怨的,“离天堂太远,离上海太近”:上海产生了一个强大的虹吸效应,包括任何高质量的文艺演出、展览活动,一流的当然首选上海,而浙江本地但凡做得还不错的,也想去上海这个更大的平台。如果说杭州是“文化沙漠”,那至少也不能只怪杭州本身。
在杭州已生活工作了十多年的医生毕晟说,至少在医疗行业,上海要召集专家组成一个顶尖水准的团队很容易,但在杭州要照做,往往到头来还得从上海请几个专家才能比较像样。所以虽然杭州有一段时间喊出“对标上海”,但他还是更倾向于“先踏踏实实把自己的事做好”。这几年来的现实已经表明,所有向未来支取的资源,最后都是有代价的,堆起来的架子,短期内可以一下子膨胀,但没有哪个城市的发展能一步登天,吹太大的气球迟早会爆掉。不如夯实基础,了解清楚比较优势,把本地真正强的东西做好,别这些也没做好流失了。
杭州的下一步应该是像上海那样成为“国际大都市”吗?对这个问题,我访谈过的新老杭州人看来都不怎么在意,我在杭州听到很多类似这样的声音:真正把这里当家的杭州人,并不在意它能不能成为“国际都市”,也不期望它能“逆天改命”,而是认清自我,把这座城市天赋里已经定好的东西做好——老老实实承接上海的产业,相互配合好,那杭州不也能吃得很饱很开心吗?上海能到今天这样,得益于它内连外通的优势,这是杭州短期内无法企及的,但杭州如果能在长三角城市群里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实现更高水平的协同发展,那就是成功。
杭州当然需要进一步提升自我,但有一位杭州朋友说得很好:“杭州不需要成为任何一座其它城市,成为杭州就可以了。我本人对这种口号目标之类的宏大叙事一直是不感冒的,一个城市的好与不好的标准不是它有多高大上,而是能不能照顾到个体的感受。可能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来到一座城市,会羡慕那里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但当你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后,更在意的是它能否给你带来温暖,能不能跟这座城市里的人相处下去。它是不是国际大都市,对我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治理水平能否再有所提升——如果它要对标上海,那应该学习的是更为先进的社会管理模式,这才是根本。”
不仅如此,还有不止一个人担心城市发展思路上的矛盾:当你想要变身为一座国际大都市时,势必会牺牲掉很多本地文化的东西,“杭州味道”是否会愈发变淡?有一位委婉地说:“说句实话,这个问题我一直抱有怀疑:一个城市想要发展壮大,它是否一定要变成一个国际都市?”在他看来,上海的道路是不可复制的,因为它在近代的经历就有很强的外部原因,很自然地使市民亲近世界主义,但杭州的成长路径并没有太多地依赖于国际——最多是一种物品的国际化,但缺乏思想上的国际化,对于大多数本土概念也仍处于一种缺乏反思的状态,这样,“他们一方面肯定不会那么在乎这是不是国际都市,另一方面他们对与此相关的概念、角色力量和游戏规则,也没那么关心。”
不论好坏,这可能就是真实的杭州:它有强韧的内生力量,而所谓“国际”对它来说并不是必需的,更没有内化为自我文化认同的一部分。在这种情况下,“国际化”更像是锦上添花,是对它已经取得成就的加冕,但却不是它的根本。那或许是它下一阶段要追求的目标,但不应该以远离自己的根本为代价。不论如何,杭州,还远远没有停止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