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业路】一个酒色之徒,却有惊人的商业手段
导读:对于西门庆,我们常常会将他的形象定格于《水浒传》中的色欲小人,却很少会关注他在商业方面的作为及行迹,像今天的商人一样,西门庆对资源的运用也可谓是淋漓尽致。
文/庄秋水 |来源:《先锋国家历史》
编辑:吴勇 美编:李秋杰
在西门庆的鼎盛时代,他几乎垄断了清河县的药材和纺织品销售。在不到五年的时间里,他凭借着自己的精明奸巧,和官府的亲密关系,一跃而为山东首富,经营典当行,放高利贷,买卖越做越大,俨然一位官商典型。
这个脱胎于《水浒传》中的虚构人物,在明代万历年间成书的《金瓶梅》当中成为了故事的主角,尽管姓名未变,主人公仍号称生活在宋代,但故事中透露出的种种迹象,展现的却是晚明“市井贩鬻”、“逐末营利”的商业发展情形和由此带来的社会风气变化。
西门庆的财富到底有多少呢?
《金瓶梅》第七十九回,西门庆纵欲身亡,临死前他向女婿陈敬济交代后事,家中财产说得颇为分明:缎子铺五万银子本钱(和乔亲家合开),绒线铺本银六千五百两,绸绒铺五千两,印子铺占用银二万两,生药铺五千两,松江船上四千两,还有一些别人欠的高利贷,约合六七万两白银。明代万历年间一两银子的购买力大致相当于今天200元人民币,则西门庆的商业资产已臻千万,这还不算他的几处不动产。除了生药铺是他继承父业,其它均是他自己赚来的。他做生意的本事委实惊人。
细数书中所述,西门庆的巨额资产有几个渠道聚拢得来:经商获利、放高利贷、纳妾得财、官商特权、做官受贿,既有合法经营牟利,也有非法所得。他积聚原始资本,很重要的一笔是靠婚姻关系。
出场没多久,他便娶了布商杨宗锡的遗孀孟玉楼,当然也接手了布商颇为可观的遗产: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接着他又娶了好友花子虚的妻子李瓶儿,谋取了一笔更大的财富。李瓶儿生了儿子官哥,和当地的财主乔大户结了娃娃亲,尽管有了官衔的西门庆看不上乔大户无官无职,但还是因对方财力雄厚而同意了这门亲事。两亲家很快合伙经营,先是去扬州贩盐,然后各投资五百两银子,开了家缎子铺。
他特别重视资本周转流动和不断增值。他从蔡状元那里提早提出的三万两盐引赚了钱,就派家人去杭州一次便买回了一万两的缎绢,又从南京装回了二十辆大车货物,缎子铺开张第一天,便卖出了五百两银子。这家缎子铺和另外的铺子卖出了六千两银子,他又用于扩大经营,用二千两着家人往湖州买绸子,四千两着家人去松江贩布,像滚雪球一样,到他死时,缎子铺已经是五万两银子本钱。
西门庆也特别善于低买高卖。小说第十六回里,有三个川广客人在家等他,他却不急着赶回去,李瓶儿劝他买卖要紧,他说了“满清河县,除了我家铺子大,发货多,随问多少时,不怕他不来寻我”,显然是在打商业上的心理战。而且这外地商人急等出脱的商品,也不是现钱交易,只需付一百两银子“押合同”,余下的货款他尽可以拿来放贷周转。
像今天的商人一样,西门庆把资源优势用的淋漓尽致。他很知道一个商人能从官府获得多大的收益,故而不吝钱财,结交官员,做政治投资。蔡状元回乡省亲路过清河,经人介绍到西门庆家“打秋风”,西门庆盛情款待不说,临行还赠盘缠物事。故而当蔡状元被点为两淮巡盐御史之后,他便能够比一般商人早一个月掣取三万盐引行市,获利十倍之多。
明代对商人仍然课以重税,“商税抽于此仍推于彼,密如鱼鳞,惨于抢夺”(《定陵注略》),尤其是远距离运输的货物往往要重复纳税。西门庆结交大小官员,得以偷税漏税。他一万两银子购买的缎绢货物到了临清钞关(明代征收商业税的机构叫钞关。16世纪,明代有七个钞关征收商税:杭州附近的北新关,苏州附近的浒墅、扬州、淮安、临清、河西务、九江。每个钞关由户部派出的主事管理一年),因为事先请钞关钱主事“青目一二”,货物便由西门庆的伙计自己申报,两箱并作一箱,三停只报两停,缎绢当作茶叶报税,结果十大车货只纳了三十两五钱银子。
西门庆的发迹,离不开明代中叶商业的逐渐繁盛。山东原属落后地区,1411年重开会通河后,南北贸易逐渐兴旺,临清成为仓储和转运重镇,宣德间建钞关,为七大关之首;弘治年间升为州,成为北方最大的粮食和纺织品贸易中心。当时有所谓“南有苏杭,北有临张”的说法,便是指京杭大运河沿岸四大著名商埠:苏州、杭州、临清市和张秋镇。1599年临清关的税收总额为83800两,远远高出其他几个内河河港的税收。
“商业在明代中叶得到长足发展,不受商业影响的偏僻社区变得寥寥无几”,卜正民在《纵乐的困惑:明代的商业与文化》中说,“在江南商业化程度较高的地区,纺织品生产者到市场购买更为基本的生活必需品,主要是他们不再种植稻米。他们的需求强大到足以吸引大米沿长江流域而下,形成永久性连接中部内陆地区米农与江南消费者之间的远距离贸易。”相反,《金瓶梅》里数次提到西门庆派家人去杭州、湖州等地贩卖绸缎,还派人到杭州专门织造行贿送礼用的“锦绣蟒衣”和“家中穿的四季衣服”。
明代丝织业非常发达,其消费已不限于宫廷和贵族,乡绅士子和商人也多衣丝衾绸。当时最大的丝织品市场是在浙江的杭、嘉、湖一带。浙江丝织品的主要走向便是北运,嘉靖以后,苏、杭的官织局改为领机和市买,丝织品的北运更为盛炽。单是《金瓶梅》故事的发生地、山东临清一地,万历间便有“缎店三十二座”。
傅衣凌在《明清时代商人及商业资本》里总结为:“陕商的经济活动是输粟于边疆,治盐于淮扬、河东,贩布于吴越,运茶于川蜀,成为有机的联系。”晚明国内市场商品流通和官家的需要相关,尤其像盐,是大利之所在。西门庆三万盐引获利十倍,则说明只有大商人资本才能交通官府,取得盐引,而商人只要经营盐,就能积累更大资本。
西门庆的生意越做越大,他开始和别人合伙经营。
《金瓶梅》第二十回说西门庆拿出二千两银子“委付伙计贲地传”开药店,叫女婿陈经济掌管钥匙,寻购药材,“贲地传只是写帐目,秤发货物”。第五十九回,“又寻了个甘伙计作卖手,咱每(韩伙计自称)和崔大哥(崔本伙计)与他同分利钱使”。“譬如得利十分,西门庆分五分,乔大户分二分,其余韩道国、甘出身与崔本三分均分。”伙计制是商人资本的一个重要发展。
一般以嘉靖中叶作为一个分界点,明朝初期井然有序自给自足的乡村社会转变晚期一个“堕落的”城市商业社会。“农业的庄严安定逐渐为喧嚣狡诈的商业世界所排挤”(《纵乐的困惑》)。明前期只有那些生产水平底下,不足以维生的地区,人们才转而从事商业,流落外地,靠做小本生意谋生。晚明则从商成为很多地区人们的主动选择,发财的美梦点燃起人们无穷尽的欲望。尤其是徽商和晋商和陕西等地,以盐、茶、典当等业兴起大商人资本。适应因商品经济发展出现的市民阶层文化需求而出现的《二刻拍案惊奇》里便说当时“徽州风俗,以商贾为第一等生业,科第反在次着”。
商业活动和商人们的诈伪讦争“污染”着家给人足、质朴安静的风俗。“郓地……称易治。迩来竞尚奢靡,齐民而士人之服。士人而大夫之官,饮食器用及婚丧游宴,尽改旧意。贫者亦槌牛击鲜,合飨群祀,与富者斗豪华,至倒囊不计焉。若赋役施济,则毫厘动心。里中无老少,辄习浮薄,见敦厚俭朴者窘且笑之。逐末营利,填衢溢巷,货杂水陆,淫巧恣异,而重侠少年复聚党招呼,动以百数,椎击健讼,武断雄行。胥隶之徒亦华侈相高,日用服食,拟于市宦。”(《郓城县志》)
传统社会,“士农工商”四民结构,商人居末,在晚明,商人们逐渐在社会中确立了与其他阶层相匹配的地位。
《金瓶梅》开头,布商的遗孀孟玉楼要再嫁,商人西门庆和尚推官的儿子尚举人角逐玉楼第二任丈夫。尚举人是“斯文诗礼人家,又有庄田地土,颇得过日子”。出乎意料的是,孟玉楼选择了西门庆,当张四舅指责西门庆时,她表现出对买卖人家的深切理解:“世上钱财倘来物,那是长贫久富家?休说买卖人家,谁肯把钱放在家里!”。尚举人的失败,是文人世界在商业社会里的溃退。
而曾经在西门庆家打过秋风的蔡状元,打点妓女是红纸大包封了一两银子。妓女董娇儿颇有些看不起,拿给西门庆瞧,小说里写西门庆回道:“文职的营生,他哪里有大钱与你,这个就是上上签了。”文人的雅致、文人的得意在这里都成了笑话。而文人中最下层的水秀才和温秀才,则完全成了被嘲弄和嗤笑的对象。
《金瓶梅》第五十六回里,西门庆想找一位秀才秘书,他的结拜兄弟应伯爵举荐水秀才,说他“胸中才学,果然班马之上,就是人品,也孔孟之流”。在一个急剧变化的世界里,水秀才真像水一样流动不居:被另一个人占了中举名次,妻子被人拐走,两个孩子出痘死了,在李侍郎家坐馆,又被丫鬟小厮们乱了操守。帮闲应伯爵竟是拿水秀才给西门庆逗乐子。
传统文人的担当和道义荡然无存。最终是财富决定一个人的地位。“当历史跨入16世纪后半叶的门槛时,许多人感觉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在应接不暇的变化中,旧的道德观念变得遥远陌生了;伴之而来的是更多的人口、金钱和竞争。他们觉得作为一个中国人,命运变得难以预测,难以始终如一。”(《纵乐的困惑》)
但传统评价的影响仍在,有时难免显得矛盾重重。西门庆看不起蔡状元的寒酸,抱着自己儿子时,却说希望他将来走文官的路子,来获得社会的“尊重”。晚明掌握巨资的商人开始寻求进入更高的社会梯级了,其中方法之一就是模仿士绅们的举止。西门庆一个粗人,和状元进士们说话便变得文绉绉至雅不可耐的地步。当他赚取更多的钱财之后,便开始修建优雅的庭院,配以考究的家具,日常用度,皆精美非凡,无形中在传达着对传统士人雅致生活的向往。
如同《二刻拍案惊奇》里说的徽州人,西门庆也是“乌纱帽、红绣鞋,一生只这两件不争银子,其馀诸事悭吝了”。作为商人、恶霸、官僚的西门庆把他的业余时间全部用于渔色。他平常小气得要命,为家人买金华酒等琐事,能反复念叨,但对被自己占有的女性,则颇为慷慨,送给她们银两、首饰、衣服、戒指甚至住房。
从万历初年开始的明朝最后一百年里,明帝国沉溺于风流浮华之中。传统的看法是商品经济加强了人们的欲望,也局部解放了人性。晚明的流行读物擅长通过大量细致入微的性描写,一方面以艺术的方式展现社会文化的改变,一方面又以独特夸张的艺术感染力,影响到时人的思想观念和生活方式。显然,晚明人对情欲的追求,远远超过了前代。公安派的代表人物袁宏道说得很露骨,“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谭”。
也许,我们可以把西门庆的表现看作是晚明商人内心焦虑无着的隐喻。他们拥有巨资,遨游于商场和官场之间,令市民和士人们无比羡慕,也无比嫉妒;但内心却总是无法安宁,因为他们巨大的家业随时有土崩瓦解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