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一个孩子和几个大人｜大阅读No.255

2016-02-21 王安忆 优才成长

有一天，因为顺路，两个大人到学校去接一个孩子，然后送他回家。这孩子见接他的不是母亲，和往常不同，就有些兴奋，并且滋生了一种表现欲，要在这两个大人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能力。他先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子弹给那两个大人看。

一个大人说：这是一颗子弹壳；另一个大人说：这是一颗子弹头。孩子说：这是一颗真正的子弹。两个大人不相信，凑近去要看个仔细，那孩子却“嗖”地将子弹收回去了。这样，两个大人就惊慌了，叫喊着要孩子扔掉子弹。孩子不听，举着子弹在前边飞奔，两个大人在后边追赶，一边大声地恐吓他，说昨日晚报上已登了有一个小孩玩一枚炸弹，结果炸死炸伤数人。那孩子听了非但不停下脚步，还故意将子弹在水泥地上敲击出响亮的声音，使两个大人大惊失色。她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就换了一种声调说：如果你把子弹收起来，我们就给你吃蛋筒冰淇淋。那孩子犹豫了，放慢了脚步。两个大人欣喜地对视一眼，以更加亲切的声音说：快来啊，我们吃蛋筒冰淇淋啦！那孩子慢慢地走了回来，大人则厉声道：把子弹收起来！孩子便收起了子弹。然后他们三个就上了汽车，又下了汽车。这时，孩子开始向大人们表演第二个节目了：他对着车辆疾驶的马路，出其不意地横穿过去，身后响起一个大人绝望的尖叫声，另一个比较勇敢的大人冲上去，在两股车流之间捉住了孩子。孩子挣扎着，被拖上了人行道。这一回，两个大人再没有笑容了，也不再说话，很沉默地朝前走。孩子自知犯了错误，方才的激动已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沮丧和不安的心情，他想：将有一顿责打来临了。

他们三人默默地走进孩子的家，孩子径直朝里屋走去，坐在书桌前，立即开始做作业。两个大人则站在走廊上，神情严重地望着那孩子的背影。孩子的母亲立即明白了，便喊那孩子的名字，说：你小心点儿！两个大人这才对孩子的母亲诉说那孩子的罪状，说，悲剧往往是发生在一瞬间，后悔也来不及的。孩子的母亲就咬牙切齿道：我必须要打他！两个大人说：这一顿是一定要打的，但是现在不要打，而是等一会儿打，让他感受一下压力，这样就不会忘记了。孩子的母亲就对他说：你等着吧！孩子低头不语，写着生字，等待着不知什么时候到来的惩罚。这等待使他惴惴不安，他就变得很焦躁，老是找不着作业本。当他做算术时，找不到算术本，做语文的时候，又找不到语文本，他找到了这本又不见了那本，所以就见他永远在翻书包。孩子的母亲实在按捺不住了，要打孩子的念头折磨着她，使她什么事也干不下去，如坐针毡，心里念着：你等着吧！这时候，她就打了他，孩子哭了。哭过之后，母亲和孩子都平静下来，各自去做各自的事，作业本也都找齐了。

现在，孩子在里屋做作业，大人们在外屋聊天，谈的是关于人生的广泛而深刻的话题。孩子时常喊他母亲，问这个字怎么写，那个算题怎么算。他母亲不耐烦回答他，就说：你自己做，难道老师没有教吗？过了一会儿，孩子又喊他母亲。问她要这个吃，要那个喝。他母亲生气了，说：你平时并不是这样的，为什么妈妈有朋友来，你就变了？当孩子第三次喊他母亲时，他母亲嗖地站起来说：你是不是又想挨打了？孩子不敢作声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大人趁他母亲做饭去的时候，悄悄地进屋问那孩子：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们到你家来？孩子说：是的。大人问，为什么呢？孩子先不说，后来经不起大人的逼问，只得说了：你们在，妈妈就不理我了，光和你们说话。大人说：啊，是这样的。沉默了一会儿，那大人又说：我们到你家来，是因为我们喜欢你和你妈妈，你愿意我们喜欢吗？孩子点头，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钻入了一个圈套。大人接着说：我们如果不喜欢你和妈妈，就不到你们家来了，你希望我们不喜欢你们吗？孩子摇头。可是我们每回来，你总不乖，我们就不敢再来了。孩子想了想说：那你们还是来。大人说：那你不要吵。孩子和大人就达成了协议，他们度过了一段和平的时光。孩子在里屋看电视里的卡通节目，大人们在外屋谈论人生的大问题。

后来，有一个大人忽然对孩子的一套玩具——智力拼板，发生了兴趣，就动手玩了起来。孩子很热情地说：我来帮助你好吗？就替她找相互联接的拼板，找到后，却又不拼拢，而是放在附近，然后对那大人说：你看，这两块好像是可以连起来的！大人就把这两块拼在了一起，那孩子便鼓励道：你看，你已经拼好一小片啦！那大人玩着玩着就失去耐心了，常常要打退堂鼓说：不行不行，我拼到明天早上也拼不成了。孩子就说，你拼得很快啊，我第一次拼的时候，比你慢多了。大人说：那全是你帮我拼的啊！孩子很急切地辩解说：不，不，这全是你自己拼的。大人耐住性子拼了一会儿，又对自己丧失了信心，自暴自弃地说：我真是太笨了，我怎么那么笨呢！孩子赶紧说：我没有说你笨，我一点也没有说你笨。大人在这孩子的推动下，只得坚持下去了。那孩子的母亲却开始催促他去睡觉：再玩十五分钟，你就要睡觉了！还有十分钟，你必须睡觉了！孩子便回答：好的，妈妈！就这样，孩子一方面要阻止一个大人退出游戏，另一方面要防止另一个大人将他逐出这游戏。他不断地对一个大人说：你拼得真是又快又好啊！又不断地对另一个大人说：等一等，妈妈！最后，终于做完了游戏，拼成了一幅图画。他被他母亲赶上床的那一刻，还不忘对那大人说一声：这全是你自己拼成的！由于终于争取到和大人一起做游戏，虽然时间短暂而且形势紧迫，可他还是很满意地上了床，不再麻烦他们。这时候，三个大人就一起松了一口气道：他终于上床了，就好像终于将一个孩子打败了似的。而这孩子由于和几个大人斗争了这么长久，身心劳累，不久便睡熟了。

那三个大人在一起继续谈了许多关于人生的问题之后，才恋恋不舍地告别。临走前，忽又想起一件事，就对那孩子的母亲说：还有一件东西必须处理，在他的裤兜子有一颗子弹！他母亲说：不要紧，这子弹已经给我在水里浸了一天一夜了。大人们这才放心地离去。

选自《中国当代散文精品》，春风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读而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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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和大人有什么不同？难道仅仅只是年纪、身高、体重上的差异吗？不，孩子和大人的内心有着深刻的区别。本文作者有意虚构了“一个孩子”和“几个大人”这几个面目模糊的形象，使我们不能确知“孩子和大人”的其他任何特征、任何区别——在这种特殊的背景下，作者所展示的“孩子和大人”便有了相当广泛的代表性。在“子弹头”一事中：孩子有“表现欲”，大人“惊慌”；孩子勇猛无畏，大人“大惊失色”；大人“亲切”地“晓之以利”，孩子“犹豫”；孩子发现被骗，“横穿”马路，大人“绝望尖叫”。最后，孩子“沮丧”，“惴惴不安”，“焦躁”，大人则是控告，“按捺不住”，惩戒。晚上：孩子做作业，不安分，看卡通，大人谈“人生”。“拼板”一事中：孩子热情鼓励、支持大人拼拼板，大人“失去耐心”，“自暴自弃”。

从这些对比中，我们看到了什么？——孩子天真无畏，虽不懂得保护自己，却有着各种乐趣；大人清醒地知道什么可做，什么不可做，能保护自己，却也缺少了勇气和冒险的乐趣。——大人扮演着管教、惩戒孩子的角色，和孩子根本就是不平等的。——孩子充满热情，做事专一，并急切地渴望与大人平等沟通，大人焦躁，易退缩……

故事本是一个普通的故事，却因为作者对人物所做的奇特的虚化、抽象而成为一个关于大人和孩子的寓言，寓意深长，能引发我们对于生活、对于成长的更多思考。

王安忆（1954—），上海著名作家。1977年开始发表作品，写作有短篇小说六十余篇，中篇小说三十余篇，长篇小说七部，散文、论述若干。主要作品有《叔叔的故事》《文革轶事》《我爱比尔》《长恨歌》等获国内各种奖项。部分作品有英、德、荷、法、捷、日、韩等译本。

（本文选自石恢主编《每周阅读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