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烟囱的雅什（美国 · 小说）｜大阅读No.278 | 自由微信

扫烟囱的雅什（美国 · 小说）｜大阅读No.278

2016-03-16 艾·巴·辛格 优才成长

磕磕碰碰是常事。可是，脑袋上磕碰一下却不是闹着玩儿的。脑袋可是碰不得的呀，不然的话，人的灵魂为什么会在脑袋里呢？为什么不在肝脏里边，或者，恕我直言，为什么不在肠子里边呢？你可以在眼睛里看到灵魂。眼睛是灵魂向外望的小窗户。

我们镇上有个扫烟囱的，绰号叫黑雅什。所有扫烟囱的都是黑黢黢的——他们还能是什么别的颜色呢？但是，雅什看上去像是生下来就那么黢黑的：他的头发硬如鬃、黑似漆。他的眼睛也是黑的，皮肤上老粘着烟灰，洗也洗不掉，只有牙齿是白的。他父亲原先也是镇上扫烟囱的，雅什是子承父业。他已完全长大成人了，却还没结婚，仍和他的母亲马切霍娃一起过活。

他每月来我们家一次，打着赤脚，每走一步都要在地板上留下一个黑脚印。我母亲——愿她安息——总是赶忙迎上去，叫他别再往前走了。他从镇上领工钱，但是，每当他扫完烟囱，女主人们总要给他一个格罗申或一块面包。这是当时的习惯。孩子们怕他怕得要命，虽然他从来不伤害任何人。在他为镇上扫烟囱期间，烟囱从未失过火。每逢星期日，像所有非犹太居民一样，他总是浴洗一番，跟他母亲去教堂。但是，他洗过之后似乎比不洗还黑呐；这也许就是他为什么一直没讨到老婆的原因吧！

一个星期一——我还记得这件事，它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挑水人费特尔进来对我们说，雅什从戴维·博鲁赫的屋顶上摔下来了。戴维·博鲁赫在市场广场上有一所两层楼的住宅。大家都为雅什难过。雅什攀登屋顶一向灵活、敏捷，像只猫一样，但是，如果一个人命中注定要倒霉，那就在劫难逃，并且，还一定得从镇上最高的房上跌下来。费特尔说，雅什碰了头，胳膊腿却没事儿。有人把他弄回了家。他住在镇郊林子附近一间简陋的小屋里。

有一段时间，人们没有听到雅什的消息。一个扫烟囱的算得了什么。如果他不能再干活了，镇上会另雇别人的。后来，有一天，费特尔又来了，肩上挑着两桶水。他对我母亲说：“费兹·布拉依奈，你听说了吗？扫烟囱的雅什成了一个能人了。别人想什么，他都知道。”我母亲笑着啐了一口说：“你这开的是什么玩笑？”“这可不是开玩笑，费兹·布拉依奈，”他说，“绝对不是。雅什现在躺在床上，头上扎着绷带，在猜每个人的秘密呢。”“你疯了吗？”我母亲骂道。但没多久，全镇便都谈论这件事了。雅什的脑袋磕碰了一下，脑子中的某个螺丝给碰松了，因而成了一个能看穿别人秘密的人。

我们镇上有个教师，名叫诺海姆·梅海莱斯，他称雅什为先知。谁曾听到过这种事情？要是脑袋磕碰一下就变成了先知，那每个镇上都会有几百个先知了。但是人们来到雅什家，亲眼看见了一切。有人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硬币，问他：“雅什，我手里攥得是什么？”雅什便说，有多少个三格罗申硬币，有多少个四格罗申和六格罗申的硬币以及多少个戈比硬币。一数那些钱，果然一点不差。另一个人又问：“上星期的这个时候我在卢布林做什么？”雅什便说，他和另外两个男人下馆子去了。他说得活灵活现，好像当时他就站在他们旁边一样。

镇上的医生和当局听到这个消息后，他们赶紧跑来。马切霍娃的屋子又小又矮，来访者的帽子都碰到天花板了。他们开始问他问题，他是有问必答。神父感到惊慌不安；农民开始谈论雅什是个圣人。过不久，他们准会像拥戴圣像一样簇拥着他去四处朝拜了。只是在医生说雅什不能被抬来抬去之后才作罢。再说，除了星期天，谁也没在教堂里看见过雅什啊。

就这样，雅什躺在简陋的小床上，像普通人一样说话、吃饭、喝水，还和他母亲养的狗一起嬉戏，但是他却什么都知道：如人们前胸口袋里装的是什么，裤兜里又装的是什么，这个人把钱藏在什么地方，那个人前天喝酒挥霍了多少钱。

雅什的母亲看到来访者蜂拥而至，便开始收费，每人一戈比。她也确实得了钱。医生给卢布林写了一封信。镇长也递上——你们现在管那叫什么来着？——一道呈文，于是，大官儿们便从扎莫希奇和卢布林两地纷至沓来。据说，省长本人也派了一个代表来。镇长惶惶然，命令把所有街道打扫干净，市场弄得干净极了，地上连一根柴火棍儿或干草都找不到。镇公所也匆忙粉刷了一遍。这样兴师动众都是由谁引起的呢？是雅什，扫烟囱的雅什。吉特尔老板的旅店门庭若市，谁曾经梦想过这样的贵客呢？这些人一齐拥到雅什的小茅屋来看他。他们询问他，他所说的使那些官员们胆战心惊。天晓得这种人会犯有什么罪？他们全受过贿赂，雅什都和盘托出。一个扫烟囱的懂得什么？最显赫的一位官员——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了——硬说雅什疯了，应当送到疯人院去。但是，我们的医生据理力争，说病人不能行动，那样会要他的命的。

谣传说这位医生跟省长的代表争吵起来，还差点儿动了武。但是，我们的医生自己也是个官儿：他既是县医生，又是兵役局的委员。他铁面无情，谁也别想收买他，所以他不怕雅什的超人的洞察力。总而言之，医生胜利了。但是，后来省长的代表向省长禀报了，说雅什神经错乱了，他一定还说了医生的坏话，因为医生不久被调到别的地区去了。

这时，雅什头上的伤已痊愈，他又去扫烟囱了。但是，他的魔力犹在。他走到人家家里去要工钱，女人们便问他：“雅什，那边左手抽屉里有什么东西？”“我手里攥的是什么？”“昨天晚饭我吃的是什么？”等问题，他都对答如流。他们还问他：“你怎样知道的？”他耸耸肩膀说：“我就是知道，这是我碰了脑袋的缘故。”说着，他指了指他的太阳穴。如果把他带到大城市去，人们一定会买票去看他的，但是，谁愿费神去做这种事情呢？

镇上有几个小偷，他们从顶楼上偷洗好的衣服，别的东西，只要能到手，他们也偷。现在，他们再也偷不成了，失主会去找雅什求助，雅什便把贼的名字和赃物藏在哪儿，都告诉失主。关于雅什，附近村子的农民也听说了，什么时候一匹马被盗，失主便会来找雅什，问他马的下落。监狱里已经关了几个贼了。盗贼们注视着雅什，并公开警告：他已经被盯上了。但是，雅什早已知道他们的打算。一天夜里，他们来打雅什，他已经藏到了邻居家的谷仓里。他们还向他扔石块，可石块还未飞来他已跳开或躲开了。当人们忘记了把东西——钱呀，珠宝呀——放在哪里时，雅什总是告诉他们东西在什么地方。他根本用不着停下来想一想。要是谁家丢了小孩，小孩的母亲就赶紧来找雅什，雅什便领她找到了孩子。盗贼开始造谣了，说什么小孩就是雅什偷走的，但没有人信他们。雅什帮助人们是分文不取的。他母亲是要钱的，可是他自己却是个傻子。他从来不知道一个硬币到底值多少。

我们镇上有个拉比，叫做阿莱列先生。他是大城市的人。在逾越节前的大逾越节：犹太民族节日，每年从犹太历7月14日开始，共7天（或8天）；该节是纪念古代希伯来人摆脱埃及人的奴役。安息日，他在犹太教堂讲道。他讲的是什么呢？他讲的是扫烟囱的雅什。他说，不信教的人否认摩西是先知，他们说一切事情都是有道理的。但是，扫烟囱的雅什怎么会知道面包师伊特·查依把她的结婚戒指掉到了井里呢？如果扫烟囱的雅什知道暗藏的东西，谁还能怀疑圣人拥有神奇的力量呢？我们镇上有些异教徒，就是这些人也无言以对。

此时，有关雅什的新闻已经传到了华沙和其他地方。报纸上也有关于雅什的报导。从华沙来了一个访问团，镇长再次派人下去传令打扫宅院。市场再次打扫得干干净净。过了结茅节以后，雨季开始了。我们只有一条石子儿铺的街道——教堂街。我们到处铺上木板和圆木，以便华沙来的贵族绅士们不必泥水。旅店老板吉特尔准备了简易小床和被褥。全镇都轰动了。只有雅什对这一切毫不理解。他照常干他的活，给人家打扫烟囱。他傻得都不知道害怕华沙来的官员。啊，你们可听着。就在访问团到达的前一天，下了一场雪，天气突然冷了起来。头天晚上，人们可以看到面包师哈伊姆的烟囱里冒火星，甚至还冒火苗。哈伊姆担心引起火灾，便把雅什叫了去。雅什带着小笤帚去扫了烟囱。面包师的面包炉一烧就是许多小时，好多烟灰沉积在烟道里。雅什下来时滑了一下，又摔了一跤。这次他又碰了脑袋，但不像第一次碰得那么厉害。甚至连皮都没有碰破，他爬起来就回家了。

亲爱的朋友们，第二天，访问团到了，他们开始问雅什问题，他却什么都不知道。第一次磕碰打开的什么机关，第二次磕碰又给关上了。官老爷们问他们有多少钱，他们昨天做什么来着，一个星期以前这时候他们吃什么了，雅什像傻瓜一样，只咧着嘴笑，回答说：“我不知道。”官员们恼火了。他们大骂警长和新上任的医生。他们问为什么从大老远把他们弄来看这么个笨蛋，这么个普普通通扫烟囱的乡下佬。

警长和其他人发誓说，雅什一两天前还什么都知道哩，可是，访问团的官老爷就是不相信。有人告诉他们，雅什从屋顶上摔了下来，又把脑袋碰了。但是，你知道人们的脾气：只相信他们看到的东西。于是警长走到雅什跟前，开始用拳头猛击雅什的头。说不定螺丝会再次松开呢。但脑子里那扇小门一旦关上，就永远关上了。访问团回到华沙，从头至尾否定了有关雅什的事。雅什继续扫他的烟囱。这样又过了一两年，镇上发生了流行病，雅什便死了。人的脑子里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小门和小屋。有时候，脑袋碰一下，就会使整个脑子发生变化。然而，这一切都与灵魂有关。如果没有灵魂，脑袋就会和脚一样呆笨。

选自《傻瓜吉姆佩尔》，刘兴安、张镜译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1年版

读而思
duersi

艾·巴·辛格是1978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本文让人不期然想起一些介绍濒死体验的文章。据说有一个伐木工人被倒下的大树击中头部，奄奄一息，经抢救后成了一名物理天才，而在这之前，他连一天学也没有上过。文章的主人公扫烟囱的雅什的经历与此非常相似，他从镇上最高的楼上摔了下来，碰了头，脑子里的某个螺丝给碰松了，成了一个先知，一个能看穿别人秘密的人。不过，富有戏剧性的是，当华沙来的访问团来调查雅什的时候，雅什恰好又摔了一跤，恰好又碰了脑袋，第一次磕碰打开的机关，被第二次磕碰关上了。雅什变得跟从前一样，只会傻笑，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充满了讽刺意味的情节使这篇文章成为一篇耐人寻味的小说，而不是奇闻轶事型的社会新闻。当然，文章的宗教色彩稍嫌浓重，但又的确提出了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世界上的确存在一些以目前科学的发展水平无法解答的超自然的现象。作者在文章的结尾说：“人的脑子里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小门和小屋。有时候，脑袋碰一下，就会使整个脑子发生变化。”所谓天才，是不是脑子的某一扇小门恰好被撞开了？也许将来的你会有能力解答这个问题。不过，千万不要指望撞一下脑袋就会成为天才，“脑袋可是碰不得的啊”，说不定，灵魂真的就在脑袋里。

（本文选自石恢主编《每周阅读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