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催泪爱情,很难再看到了 | 香港电影展映活动影评
据多家港媒报道,香港著名影视导演、编剧罗启锐,7月2日突发疾病,未及送院治疗去世,享年69周岁。
罗启锐一生参与编导的电影有《秋天的童话》《宋家皇朝》《岁月神偷》《天水围的夜与雾》等经典作品。由他作词的歌曲《给电影人的情书》,去年在内地综艺节目上被翻唱,再次感动无数人。
在较早之前,我们邀请了知名影评人周黎明分享他当年在美国观看《秋天的童话》的经历。在此借周老师的影评,缅怀这位给过我们感动的电影人。
1987年夏天,《秋天的童话》在旧金山的世界戏院公映。那是一家老式单厅影院,门厅非常狭小。午夜时分我驱车路过,看到排队买票的队伍已经从百老汇大道644号往东延伸,在都板街(Grant Ave)和哥伦布街(Columbus Ave)相交处北拐,进入意大利区。迎面而来一辆货车上赫然漆着一行字:“女人真是茶煲”。
那是《秋天的童话》里的台词。看上去不像是电影的宣传广告,当时华人影院只在华文报纸登广告;也许是某位粉丝看完影片一激动,用自家货车炫耀一把,也许那就是茶具餐具店的货车。
我当时并不知道,我正在见证港片在北美唐人街的最后辉煌。诚然,稍后《倩女幽魂》等片在新开张的另一家华人影院也人潮汹涌,但小小唐人街数十年来保持三家左右电影院的格局很快将崩溃,未能等到上世纪90年代便纷纷倒闭,比港片的天鹅挽歌还早了几年。
《秋天的童话》故事主要发生在纽约,但在跟纽约唐人街背景相似的旧金山唐人街观赏此片,多了一种实地观摩的真切感。无论是周润发扮演的船头尺,钟楚红扮演的Jenny(十三妹),甚至陈百强扮演的Vincent,都是观众非常熟悉的人物类型。如果你懂粤语,那你的感受会更加深切。为台湾地区译制的普通话版,丢失了不少原汁原味。
当影视剧把爱情故事设置在异国他乡,通常是为了增强某种情调,使之更为架空。大多数本土爱情故事已经够不食人间烟火了,搬到纽约、巴黎或普罗旺斯,基本上就成仙了。
《秋天的童话》反其道而行之,它更像九年后的《甜蜜蜜》,让新的环境对男女情感产生意想不到的冲击,令人重新审视自己的爱情观、价值观及社会定位。
当然,《甜蜜蜜》“几乎是一个爱情故事”(英文片名),而《秋天的童话》保留了更多的“童话”元素,但这两部经典影片的可贵之处,是在童话般的爱情和骨感的现实之间,找到了两个各不相同但都拿捏精准的平衡点。
爱情不是发生在真空里的,它多多少少带有外界因素。Jenny和Vincent在香港显然是般配的,男方经济地位更高,但这符合女性往上嫁的传统。当他们先后来到美国,原先的“财”貌之湖面荡起涟漪。我们那一代留学生对此感受极深:身边无数对曾经刻骨铭心的恋人和夫妻,有些在国内克服了各种各样的社会障碍,但到美国一两年后就分手了。
这里面往往没有谁对谁错,而是两人都潜意识中开始采用美国(或者说“美式”)观念,于是发现自己跟对方并不是那么匹配。随便举一例:若其中一方的家庭关系深厚,在国内属于很大的加分项,但到了美国就立马失去意义。一般而言,很多在国内地位略低的女性,由于文化差异、个人能力等多重原因,到美国后她的地位会一举超过男方,而男方此时会心理不平衡,则会加剧恋爱婚姻关系的恶化。
Jenny的重新选择并不符合这一模式,从社会性角度,她此前是略有“高攀”,如今变成往下延伸。这就让故事徒增难度,毕竟,钟楚红的相貌摆在那儿,她要在纽约找一张高级饭票,应该说不难,甚至可以说,她完全可以找一个各方面都远超Vincent的男人。按常理,她不会在社会地位比她低的群体里物色对象,更何况她初来乍到,急需资源丰厚的人来帮助她。
解决这一难题的关键,是船头尺的人设。北美的中餐厅是一个庞大的行业,跟早年兴盛的华人洗衣店不同的是,它其实有明显的技能分工,最底层是busboy,负责打扫、洗碗、撤碗等不需要语言和沟通技能的工作,往上才是英语教材里的waiter,负责点菜和上菜。
从唯一一场餐馆工作戏来判断,船头尺最高职位应该是head waiter,即服务员里的领班,通常小费比较多,而且有一班小喽啰听从他发号施令。(影片中两次出现他或喽啰们喊“hot water”的细节,是北美中餐馆的特色,原本是服务生送热水,以防食客撞到,被他们演化成粗鲁版的“借过”。)
中餐馆的工作量非常大,很辛苦,但好处是赚取现金,尤其是小费占收入颇高比例。中餐馆对学历没有要求,但服务生通常需要很灵光,不仅仅是用英文报菜名那么简单;而中餐馆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多数人很难有正常的业余生活,其中不少人养成了一到休息日便自动去赌城做“贡献”的习惯,赌瘾更大的则会光顾本地的地下赌场。当然,也有一些人一边存钱,一边偷学管理知识,很快就另立门户,开了自己的餐馆,或从事其他生意。
船头尺早年当过船员,那也是一个能赚钱但管不住钱袋的活儿。从他的机灵劲可想而知,他不是那种赚笨钱的人,估计恶习不会少。他没有家室,但他绝不是一个loner(孤僻的人),他骨子里擅长讨女人欢心。这是一个可以拍成长篇连续剧的有故事的人物,再加上吹牛(“从上海打到香港,从香港打到纽约”,从他年龄来看,那绝对不是他的路径,而是香港电影的旅程),真真假假混在一起(“中国同学会”、“航海博士”等头衔),简直就是一个海外华人故事大宝库。
船头尺自称“烂仔”,也爱打架,但他绝不是环境的受害者,相反,他有驾驭环境的能力,靠的是一种英文所谓的“街头小聪明”(street smart)。开场他去机场接人,在不可以停车的地方强行停车,冒出一串日语,因为他知道违章停车是不对的,他不想被对方知道他是中国人。
他显然没有受过什么正规教育,但天然生发出一种文化连通能力,比如歌剧(其实是百老汇音乐剧,他哼唱的是《国王与我》的旋律)是“老外唱大戏”(“大戏”是粤语“戏曲”的意思),披萨是“老外葱油饼”,派对是“大食荟”,诸如此类。他的台词充满了俚俗的魅力,比如“茶煲”是用粤语来年trouble,“什么是都不do”,甚至他的英文名Samuel Pang组合成片尾那家餐馆名Sampan,而这个英文词本身就是从中文“舢板船”音译过去的。
我不知道他的台词是否都是罗启锐写的,那种粤语跟英文词的混合,是美国唐人街特有的中西大荟萃,跟当下咱们有些人说的“Give you some color see see”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然,也有不合逻辑之处,比如他去百老汇退票被警察逮住时,声辩说自己不是“yellow cow”,可是英文的“黄牛”是scalper,老美警察不可能骂他“yellow cow”。
周润发并不是美国唐人街长大的,但他演出了唐人街那股痞气。
这个角色不可能是曾志伟,也不能是刘德华或梁朝伟,非周润发莫属。他仿佛身上带着厨房的油腻和污垢(还有口臭),但你却不会反感,他的粗鄙恰到好处,而他的贴心也一点不油腻。其实那时候的周润发很帅气,但他用地气勾兑出一种独特的“土帅”,让影片远离了言情俗套。
除了长相和气质,他的表演也令人叹为观止,当他在派对上意识到自己只能充当服务生这个角色,而正牌男友一旦出现他便现出备胎原型,此时的表情,尤其是车上的回眸,为这个人物赋予了强大的情感力量。
正如女主在书信中所言,她和船头尺属于两个世界。即便他当了老板、发了财,学会了在正确的场合穿西装,他俩依然缺乏共同语言,而不是欧亨利式的错失和遗憾。但周润发的魅力(当然少不了编导的功劳)愣是让我们相信,这个童话是有可能实现的,如同中国传统爱情故事里集智慧、美貌、财富于一身的女主角会爱上憨憨的董永、许仙和梁山伯,是一个道理。
影片其实并没有提供一个苦情或幸福的明确结局,它用魔法般的轻巧完成了又一个现实与童话的平衡。当她在大西洋海边餐厅邂逅他,他微笑又自信地问“Table for two?”(“要两人餐桌?”注意:此时女主带的小女孩并没有入画),那一刹那,对于爱情跨越阶层、性格、文化的所有想象都得到了暂时的满足。
作者简介:周黎明,影评人,文化评论人,共出版二十多种中英文专著,为蒙特利尔电影节、乌镇戏剧节等十多个电影类及其他文艺类节展担任评委或选委,并为某些电影公司提供咨询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