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恋、骗局、纠纷，在60岁爱火焚身

身在农村、年过六旬的黄女士，在抖音上结识了当红男演员“靳东”。随着黄女士和“靳东”认识渐久，“靳东”向她表白心迹。于是，黄女士离家出走，要远赴外省嫁给靳东。

她的遭遇绝非个案。随着靳东正式起诉抖音的消息传出，这些在短视频APP上冒充男明星的虚假账号再次引发人们的关注。这些账号会和关注者互动、合拍、拉近关系，哄骗粉丝购买伪劣商品，或骗取钱财。

对于年轻的用户而言，这类骗局并不高明。

（图源：丁香医生）

这些账号没有经过官方认证，只截取了靳东的影视作品或照片，搭配花哨背景和大号字体，用机械的男声说着体贴甜蜜的话，仿佛在安慰、陪伴屏幕前的粉丝。

然而，对于“黄女士们”而言，识破假账号却并不简单，或者说甘愿深信不疑。

她们在“靳东”视频下的评论，折射出这一女性群体的现实处境。她们从乏善可陈的现实生活中抽离，一头扎进对她们而言陌生的网络中去，试图寻得理解和情感慰藉，却不料落入不法分子的圈套。

01 孤味：沉默的群体和需求

腾讯新闻谷雨实验室和丁香医生等自媒体曾对这一部分关注者进行用户分析，结果显示，“老年”、“女性”，是该群体的关键词[1][2]。

老年女性是一个多重身份交汇的特殊群体。在年龄上，她们因年老而落在技术和潮流之后，也多处于生理和心理的亚健康状态，甚至罹患慢性疾病；在性别上，她们面临更为严格的性别规范，承担着更为繁重的家庭内部职责和情感压力。

众多有关老年女性的实证研究都提及了她们家庭责任的重大、家庭身份的特殊以及自身的脆弱性。将老年人置于性别视角下加以分析，可以明显看到，在身心健康、主观幸福、社会支持等方面，老年女性往往都不及老年男性[3][4][5][6][7]。

（图源：Unsplash @davidmonje）

在她们当中，多数人青年时期的特殊人生经历和与之相关的记忆，自此塑造了随后数十年的生活轨迹。这些又同当下的家庭和社会相碰撞交融，产生了化学反应。

我们看到的是，她们的需求被噤声，成为沉默的需求。

去年上映的台湾电影《孤味》讲述了一个关于老年女性的故事。金马影后陈淑芳在电影中饰演林秀英，一位七旬的母亲。

她的丈夫消失了整整二十年，家中三个女儿由她亲手抚养成才。林秀英七十岁大寿当天，从医院传来丈夫的死讯，由此，一个看似成功的家庭暗处的爱恨情仇缓缓显露出来。

（图源：豆瓣）

影片中，面对大女儿复发的癌症，心怀对亡夫的复杂情感和积蓄已久的母女心结，林秀英对大女儿说道：

（图源：豆瓣）

闻名台南的餐厅老板林秀英，在坚强隐忍地以一己之力供养三个女儿成人后，她想要的只有女儿的理解和感谢。

遗憾的是，从花季到七旬，林秀英的情感世界无人过问，也无从问起。她想要一句解释、一个真相、一场归来，最重要的，是一次体谅。

电影名为《孤味》。台语中，“孤味”意指一种餐厅，这种餐厅只做一道招牌菜品，苦心孤诣，达到很高的水平，这是林秀英中青年时期所达到的境界。

可“孤味”同样也是林秀英二十年来孤独而隐忍的心境的真实写照，此番滋味，只有自己独自消化。

02 不对等的付出和收获

老年女性家庭责任的重大之处在于，除了家庭琐事，她们往往还要为家庭成员提供生活照料，而这些都被视作理所应当的分内之事。

南京农业大学教授王小璐和南京大学教授风笑天在2014年针对江苏省老年女性的一项研究中指出，老年人的家务劳动分工与传统性别角色分工相符，即女性仍担负更多琐碎的家务劳动。相较男性，女性即便在步入老年后，也仍然为配偶及子女提供了更多的生活照料[6]。

（图源：Unsplash @jwwphotography）

而老年女性的身份特殊之处在于，她们是丈夫的妻子，也是孩子的母亲，甚至是孙辈的祖母。这些身份背后隐藏着一种稳定的期待。老年女性不仅因此承担着更多无偿家务劳动，还往往是情感劳动的主要付出者。

情感劳动指对自身情感进行管理，以在社会互动中为他人创造某种特定的“情感状态”的劳动[8]。

像撑起一个家的林秀英一样，在现实家庭生活中，老年女性可能是精明能干的妻子、任劳任怨的母亲，或是慈爱和善的祖母。她们负责在多种身份中切换身份，采用对应的不同策略，为家庭成员创造适宜的氛围和感受。

（图源：Unsplash @CDC）

她们付出大量时间、精力和情感去满足家庭的需求，终其一生都在提供照料、付出关心、生产体贴，从事着密集而繁重的情感劳动，期待在年老之时得到回报、关爱和理解。

可现实却是，直至晚年，除了显性的身心亚健康外，她们的情感需求往往入不敷出，难以得到配偶或子女的及时满足，甚至得不到回应。

“我一生中从来没有陷进去过，我的好、我的美、我的人、我的心、我的善，全部被他唱出去了。你叫我怎么生存？”

（图源：江西卫视）

对黄女士来说，可能只有屏幕上的“靳东”曾经给过她关注和认可，从未被触及的情感需求，面对家人早已萎缩，一遇春风终于成长到不可抑止。

王小璐和风笑天的研究还指出，在无法获得回报时，老年女性更倾向于不再提出更多的要求，宁愿选择委屈自己，也不愿增加配偶和子女的负担[6]。这可能和社会对女性，尤其是对老年女性的规训有关。

当记者问黄女士“这辈子有体验过爱情吗”，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从来都没有过”。在谈及儿子时，黄女士也陷入沉思，道出更为深层的家庭矛盾。

只有在提及靳东时，她的眼睛却闪着光，充满期待和爱意。屏幕里英俊体贴的“靳东”满足了她从未体验过的对浪漫关系的一切想象。

（图源：必应）

03 作为情感替代的“靳东”

家庭结构的松散和对老年女性的忽视，意味着支持的匮乏。而在现代科技的帮助下，老年女性得以找到自己的情感寄托，满足自己对人生中缺位的浪漫关系的憧憬。

情感寄托并不一定是浪漫关系的寄托，也可以是拟亲属化的寄托。在“假靳东”的视频评论区，不少粉丝称其为“弟弟”，使这段关系更加“合乎伦理”。“靳东弟弟”的出现，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她们对于关注和爱的需求。

“弟弟唱到心里话，姐一生受尽苦累还是为了这个家，我是他家老黄牛，累了苦了有谁理解，他整喝洒（酒）还打架，受尽了人间苦无人过问，这一生我受尽人间酸甜受（苦）辣，就落个女汉孑（子）的名分，我忍我忍……”

“靳东弟弟你好姐姐也想跟做子（姊）妹但姐姐有三个儿女其中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病重床上姐心里难过我今天跟说了此事你会帮助我吗会谢（献）上一份爱吗？”

“姐姐给你点赞合拍了，姐姐（弟弟）有时间没？有时间来看看你姐姐，有两个孙子，昨天很忙很忙东弟弟，吃饭没有？晚上好姐姐先就回复你姐姐你不想姐姐的？”

屏幕那头的“靳东”似乎成为了众多农村中老年女性的情感银行。有些时候，她们在视频下方的评论区里倾诉衷肠，仿佛在借贷或支取来自“东弟弟”的注意力；

另一些时候，她们乐于赞美账号发布的新视频，有时甚至会购买视频中推荐的诸如“贵妇膏”、口红、打底裤等伪劣产品，像在偿还或储蓄自己的感情。她们以这种更为隐秘的方式，对被忽视的情感需求进行自我补偿。

（图源：新浪网 https://finance.sina.com.cn/tech/2020-10-16/doc-iiznctkc5860969.shtml）

她们的需求本就小声，在自我压抑下有时甚至变成无声。就连在“靳东”的视频下的评论，也偶尔透露出自知自觉的畏缩。

“你个大明星，你觉得好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吗？我是一个种地的，我喜欢一个大明星，别人不是说我是痴心妄想啊！”

“弟弟，你是明心（星），我是个农村女子，不能根（跟）你合拍。”

“其实姐一直在偷偷把弟弟放在心里因为姐姐长在农村山沟沟里脏兮兮的姐姐所以不敢叫你当做我亲弟弟很害羞现在听到弟弟说这句话姐活着大半辈已满足了。”

或许，于她们而言，重要的不是眼前这个“靳东”是真是假，而是有一个能够互动、倾听和抚慰自己的角色。这一角色本应由家庭成员承担，或是由亲密的公共生活承担，然而在当前，这一目标愈发难以实现。

04 关注她们，抱抱她们

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教授李德明于2007年对全国22个省级行政区的老年人进行了抽样调查，清晰地展现了老年女性的现实处境。

在16020位受访者中，老年女性的主观幸福感显著低于老年男性。可能的原因有：相比于老年男性，老年女性文盲的比例高（女性82.3%，男性34.6%），有退休金的比例低（女性9.4%，男性31.5%），与配偶同住的比例较低（女性16.5%，男性46.6%），丧偶的比例高（女性81.8%，男性47.7%），与家人同住的比例略低（女性81.0%，男性83.2%）。[4]

研究者指出，上述因素对老年女性的主观幸福感有显著影响。“文盲率高、退休金享有率低、丧偶率高及独居率较高,可能是女性老年人主观幸福感比男性老年人低的主要影响因素”[4]。

数量众多的老年女性因文化水平不高、对现代科技不熟悉、信息来源渠道有限等多种原因，难以分辨网络内容的真假。同时，长期以来的情感忽视又使她们无比急切地想要获得来自外界的关注和支持。

（图源：Unsplash @yulokchan）

在媒体的聚光灯下，人们终于将目光投向这个久被忽视的群体。她们的处境并不只是一纸报道，而是活生生的个体生命体验。千百个倾心于“靳东”的她们，背后隐藏着更大的老年女性群体的失语和无奈。

在由青壮年和男性主导的现代社会中，她们将自己“隐形”，把身体的年迈、情感的缺位和半生的疲累寄托在屏幕那头的“靳东”上，从替代性的虚拟亲密关系中获得属于自己的补偿和慰藉。

黄女士和抖音“假靳东”的故事不应是，也不会是独属于老年女性的议题，更是亟待所有人关注的问题。长久以来，老年女性的情感需求是沉默的，她们中的许多人也对这一现实逆来顺受，品尝着孤味，消化着寂寞。

（图源：Unsplash @vlad_soares）

假靳东的评论区里，有这样一条留言尤其动人心弦：

“靳东你好，今生的相遇。是一辈子的牵挂和想念。我给你发那么多信息。我每天翻看手机无数次。我也不怪你。我们已经两年啦。从没放弃过你。”

我们也是家中女性长辈的亲人，也是她们的“牵挂和想念”，她们从没放弃过爱我们、支持我们。

回想一下，你有多久没有和家中的女性长辈坦诚交流？

有多久没有向她们表达自己的爱意？

有多久没有去倾听她们的情感和记忆？

不管多遥远，不论多忙碌，记得多联系，多回家看看，多拥抱她们。

电影《孤味》中林秀英最爱的歌

（图源：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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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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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腾讯新闻谷雨实验室.假靳东骗局曝光后，我们问了19位大妈，仍有人坚信是真的[EB/OL].https://new.qq.com/rain/a/20201019A01OMA00,2020-10-19.

[2]丁香医生.「61岁女性出轨假靳东」，背后是农村妇女被忽视的一生[EB/OL].https://mp.weixin.qq.com/s/5er32r3KILRmrE0kumqvOw,2020-10-15.

[3]徐勤.老年妇女──女性人口中需要社会关注的一个脆弱群体[J].人口学刊,1995(05):3-10.

[4]李德明,陈天勇,吴振云.中国女性老年人的主观幸福感及其影响因素[J].中国老年学杂志,2007(08):778-780.

[5] Ji, J., Cornelius, J., & Meinholz, K. Links to Psychological Wellbeing of the Urban Chinese Elderly. American Journal of Chinese Studies, 2011, 18(1), 11-24.

[6]王小璐,风笑天.沉默的需求:老年女性的社会支持现状及困境[J].妇女研究论丛,2014(02):12-17.

[7]闫志民,李丹,赵宇晗,余林,杨逊,朱水容,王平.日益孤独的中国老年人:一项横断历史研究[J].心理科学进展,2014,22(07):1084-1091.

[8] Hochschild, A. The Managed Heart.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12.

撰稿 | 汪祉杰

编辑 | 赵津平 余涵萱 刘文利

排版 | 曾昀

视觉 | 吴越轩 Tenlossiby

校对 | 颜露懿

北京师范大学儿童性教育课题组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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