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有情 儿女有义 不寻别人 相见自己丨Film Criticism

看完电影，收获感动的人自不会少。那个昔年盗版光盘店老板低声中引为秘辛的“假科长”，终究是影迷心中的贾樟柯。《江湖儿女》全片130分钟左右，时间线轴从新千年之初到2018年元月一日，空间跨度从山西大同至长江三峡，新疆腹地，可谓旷世别恋，地老天荒，令人蓦然回首，不寻别人，想见自己。

“《江湖儿女》今天首映，三年的创作，像游泳，终于上岸了。其中甘苦，难为外人道。但朋友心知，谢谢大家。”前夜亥时，导演贾樟柯在自己的朋友圈中如是写道。

《江湖儿女》片名所自，得缘自前辈先贤费穆晚年悉心筹备，但终究未竟的同名电影。在导演看来，“不管是什么年代，民国、当代、还是十几、二十年前，江湖就意味着危机四伏、激荡的社会，复杂的人际关系；儿女则意味着在变化、变革、乱世之中保持着有情有义的男男女女，所以中文片名就特别感动我。”

其实，自1998年，贾樟柯拍摄第一部电影《小武》算起（短片《小山回家》更像是他的毕设作品），《江湖儿女》在导演正式从业二十周年的节点上推出，此间意义自不比寻常。

而以2013年推出的《天注定》——2006年，捧回威尼斯金狮的《三峡好人》国内票房惨淡，贾樟柯在留下一句“好人难敌黄金”后一度转而拍摄纪录片——《天注定》中未完结的江湖梦，《山河故人》（2015）中未诉尽的儿女情，到如今两位“山西儿女”贯穿全片二十年的江湖沉浮，情路长跑似可做阶段性的终章——应该说，这三部剧情长片都和他的故乡山西密不可分，更与贾樟柯近些年力图从“武侠”“江湖”类型切入内地电影市场，进而在票房成绩上有所斩获的努力顺序而下。

在中国当代语境中，江湖因为边缘与犯禁意味着一种禁忌与忌惮，也因为人伦失序、人情淡漠现实图景而成为一种“文化乡愁”——前者令大部分人都觉得“置身事外”，后者则深夜梦回，谁人不觉得“身在其间”？

近几年几部爆款国产电影，不论是《老炮儿》还是刚刚下线的《药神》，里面的主要人物难道不都是“江湖中人”吗？从这个意义而言，此次《江湖儿女》依旧在演绎“平民的江湖”，而这又可谓贾樟柯电影平民视角的一以贯之。

“儿女”自然是个好字眼，无论在官方宏大的叙述中，还是作为一种民间观照。电影中的斌哥和巧巧是贾樟柯电影中熟悉的人设：在2001年的《任逍遥》里，赵涛饰演的女主角就叫巧巧，而男朋友也叫斌哥。那部纪实风格的剧情片就在大同拍摄，拍的同样是彼时这座城市遍地拆迁，人心浮动的情状——这成为《江湖儿女》开篇故事叙说的主轴。

但如果说当时的拍摄只是一种就地取材，而今的摄制则不啻为一种情景再造，而影片的质感就在那一个又一个细节里：比如一张“旭日升”的广告招贴画，比如赵涛、廖凡的戏服一如当年的色泽与质地。

在导演看来那个年代DISCO是年轻人重要的娱乐方法，网上放出的工作视频中我们甚至可以看到这位昔年汾阳的“迪厅小王子”亲自下场同演员比划动作的情形。

贾樟柯电影的一大魅力便是对时代忠实的纪录风貌，而作为剧情片艺术诉求的达成则是在此风格上的自然演绎。

此次廖凡和赵涛无疑奉献了各自“帝后级”的出演，以DISCO那场戏为例，跳出当年的味道不难，进而在近身热舞中表现两人的情感波澜与性格特点才见得演技真章所在。

廖凡出演的大哥中途“情感背叛”，其实早先便有蛛丝马迹。戏中斌哥看人，尤其是看漂亮女人的眼神总是“飘”的，不论是蹦迪时对别的舞伴放电，还是对国标舞女演员的意味深长，以及初次见面林家燕时不无轻佻的恭维，都可见这位秉恃强力男人心目中蒂固根深的男权观念。

而巧巧，这位大哥的女人固然有着超乎常人的胆识，但面对爱人则诚可谓忠心耿耿，大有传统女性择一人，奉一生的决绝与刚烈。朋友圈中的刘音老师说《江湖儿女》是一部单女主电影，“所有男性都是配角，就是当下最时髦的独立女性成长史。”这话廖凡未必爱听，但却是广大人民群众看完电影后朴素而普遍的情感倾向。

提到江湖，就不能不提关羽。

这一江湖中人公认的精神图腾，按《三国志》解说，“关羽字云长，河东解人。”山西人无疑！

自 17 世纪以来，以一位历史人物为祭祀对象而建庙，且遍布大江南北，无论通都大邑还是穷乡僻壤，只有“关帝庙”而已；时至今日，无论海内外，凡华人经商之所，不论黑白灰的营生，大多塑像供香以求保佑的，也只有“关圣大帝”一人罢了。

在《江湖儿女》中关公像是掩映在斌哥与巧巧间的“关键道具”：片子一开始，麻将馆内斌哥为手下两个兄弟的债务纠纷“摆事儿”，眼见两人各说个理，便吩咐一声“把二爷摆上来。”而当关帝像摆在当场，亏心的事主自然气索，不敢再老赖下去。

“摆”，是贾樟柯江湖中男人们之于关帝像的态度。片中本是斌哥小弟的“大学生”在得势后，同样在自己的潮州商会中摆上一尊，只是与大同乡土间的关公能得享人间香火不同，商会中搁置一隅的关帝像，连同歆享的烛火、贡品无不是一副塑料质感的模样，成为电动开关控制的即用即插。

正因为是“摆”，片中男人对关公行事风格的效法，像一种姿态更多。

白道上的“万队”，曾怀揣警枪出现在涉黑团伙成员的治丧现场嘘寒问暖，之后在审讯现场却明知故问巧巧是不是“涉案黑枪”的主人？！眼见无辜之人替人脱罪，又哪讲半分秉公断案的正义。

与之相应，“拜”则是片中大女主巧巧之于关圣人由始至终的态度。片中几次给出巧巧在关帝像前虔敬进香的情形，而在潮州商会面对“插足者”惺惺作态的劝诫，巧巧身后的关公像却“失焦”混沌了……

图腾无法显灵，参拜者却愈发活成了一个“图腾”，自从在大同火山群下开那一枪成为江湖人，到为了爱人甘愿顶包，走出牢门后的巧巧有了江湖中人的手段，却从不失江湖人该有的道义，足见得导演本人对此的推崇与追怀。

北京首映当晚，贾樟柯参加知乎“大家谈”系列盐沙龙，夫子自道过往的电影构思多从结构入手，而此次《江湖儿女》寓目所在却在人物，在人情。

随着电影中情节跌宕，一首首老歌会不失时机地萦绕耳畔。《永远是朋友》《浅醉一生》《YMCA》《CHA CHA CHA》《上海滩》《潇洒走一回》《有多少爱可以重来》的时代金曲串烧，特别是叶倩文那首《浅醉一生》几次反复循环，“尽管想拥有但却只能期待，始终只醉在心里，丝丝期望渐飘渺，编织千寸心里梦……”不仅同片中巧巧的心境际遇观照得丝丝入扣，更是叩问几代人的心扉——也难怪朋友圈中友人大赞电影英文名《Ash Is Purest White》,令她想起另外一句诗，“One inch of love is an inch of ashes/一寸相思一寸灰.”爱情是什么样子?恐怕就该是燃烧至尽灰烬的成色，至白至纯。

《江湖儿女》的影调特色绝对是值得一书的。

电影故事从2001年展开述说，而片头那段旅人漂泊的影像就是2001年时导演本人用掌中宝DV拍摄的，之后HDV拍摄素材也间或嵌入胶片拍摄的电影情节之中，令这部立意呈现跨越17年社会风貌的电影本身实则以虚，虚则以实——考虑到贾樟柯电影本就坚持的纪实影像风格，反倒令这些真实的历史影像显得拟真而陌生，于似真似幻之间更生出沧海桑田的变迁之慨。

电影的最后一节采用数码摄影，由于CCTV闭路电视监控系统的摄像头安装在了巧巧经营的棋牌室对面，观众其实是通过“监控画面”窥视到了斌哥黯然出走与巧巧情绪崩溃的结局——与其说儿女情长终究要相忘于江湖，不若说随着城市现代化的进程，植根于乡土中国的那个“江湖”也一样终究会面对“清场”的一天。

这是 Film Criticism 第 6 期

文   王诤

编辑   韩哈哈

剧照图片   片方

活动图片   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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