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欧球员亲身揭秘:在立陶宛,二级联赛能有多正规?
关于立陶宛篮球联赛。曾经在立陶宛KBL联赛(属二级联赛)效力的虞恒很有发言权。虞恒出身于广厦青训,师从鞠海峰,2013-2015赛季曾效力于四川男篮。2017年底,他在河北翔蓝投资人王兴江的牵线搭桥之下,一偿自己“出国看看”的夙愿,季中加盟乔纳瓦队(BC Jonava),并一直效力到赛季结束。
“我第一次进更衣室的时候,大家都光着膀子,我一看,”虞恒边说,嘴里边下意识地发出“啧啧”的声响,“怎么个个身体都这么强壮?他们的肌肉有点吓人。可能是人种的问题,感觉他们跟俄罗斯人有点像。”
虞恒所在球队的比赛,均被安排在周五和周六的晚上,平时一天一练,训练时间通常安排在下午4点到6点,训练强度远不如CBA球队的一天两练,更别提某些青年队的一天三练了。训练馆除了供篮球运动员训练,还会举行一些排球、室内足球的比赛,甚至还会承接小学生的社会活动,所以训练时段非常紧俏,球员想加练都没有条件,到点必须立刻走人。
那么,立陶宛球员的肌肉会不会是上午时“偷偷”加练的结果呢?虞恒摇了摇头表示:“我知道的我们队的球员,没有特别自愿上进的那种,私下里加练应该不太可能。他们收入很低,请私人体能师也不现实。”
而且,立陶宛球员的饮食也完全称不上严苛,甚至可以说是比较随便。“他们吃的就是当地的家常便饭,当然,他们的饮食习惯要稍微比我们健康一些。”虞恒说,“俱乐部不管饭,如果打客场的路上到了饭点,大巴就会停在超市旁边,让我们自己进去买东西吃。”其实,即便是NBA级别的球员莫泰尤纳斯,也经常是甜甜圈、马卡龙不离手。
这就是立陶宛人,他们既不通过撸铁疯狂增肌,又不必狠心节制自己的口腹之欲,然而他们依然比亚洲球员强壮得多——澳大利亚球员也是如此。所以我们不得不承认,立陶宛人从事篮球,真的是老天爷赏饭吃。
汇聚举国宠爱
立陶宛人热爱体育,尤其热爱篮球,美国《体育画报》在2011年的一篇文章中,将这种热爱视作立陶宛篮球成就斐然的原因,“篮球是320万立陶宛人唯一真正在乎的运动——它是他们的第二大宗教,仅次于天主教。”
我们知道,宗教式的狂热与兴趣爱好不同,它可以驱使人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绵延两个世纪的十字军东征如此,行程五万里的玄奘西行亦复如此。
关于立陶宛人对篮球的热爱,知名旅游网站Culture Trip也有一个妙喻:“篮球,就像流淌在立陶宛人血管中的血液,每一个小男孩都有一个成为职业球员捍卫国家荣誉的梦想。”
可以确信,篮球是立陶宛毫无争议的第一运动,然而在我国,“谁是第一运动”的问题却有着多重答案。有人认为是拥有辉煌历史,为国家争得了无数荣誉的乒乓球,也有人认为是拥有最多受众,最能引爆肾上腺的足球,但极少有人会把这一票投给篮球。
“去乌田纳(瓦兰丘纳斯故乡)的路上,一些场景让我想起了印第安纳:篮筐,在村居旁车库的墙上;篮板,用一根杆子支在脏兮兮的院落里;一个孩子,身穿艾弗森的球衣沿着高速公路走过。”《体育画报》的那篇文章写道。
而印第安纳在美国篮球史上的地位就无需赘言了,它被称作“篮球的摇篮”。差不多100年之前,在印第安纳州的一个比赛现场,篮球的发明者奈史密斯博士亲眼目睹了数千球迷因场馆爆满而悻悻离去之后赞道:“篮球是在马萨诸塞州发明的,但它为印第安纳州而生。”
篮球,也为立陶宛而生。篮球之于立陶宛,就像是一种文化,就像是一种生活方式。周末,买几瓶啤酒,呼朋引伴到球馆看球,是他们最为热衷的娱乐活动之一。
“我们是一个小国,篮球是让全世界知道我们存在的方式。”萨博尼斯表示。
软中带硬,硬中带软
虞恒所在的乔纳瓦队以所在地命名,乔纳瓦位于立陶宛第二大城市考纳斯的东北方向约30公里处,是立陶宛的第9大城市。虽然贵为第9,人口却只有3万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袖珍型城市。低低矮矮的建筑,车辆稀少的街道,随处都给人以“不正规”的感觉。“最远的客场不到4小时车程。”虞恒说,“最大的城市(维尔纽斯)就像我们的三线城市,一下飞机,我就感觉他们的机场像一个汽车站,不像飞机场。”
就连乔纳瓦队所在的NKL联赛(当赛季拥有14支球队),也处处透着“不正规”。 “球场特别小,有点像《灌篮高手》里日本高中生的球场,一个球场跟我们在国内的训练场馆那么大,也就坐几百个人。”虞恒回忆说。
一级联赛LKL的场馆也不好。LKL共有10支队伍,仅两支球队的主场能容纳万人以上,唯一超过1.5万人的是欧冠联赛豪门考纳斯扎尔基利斯队的主场,最小的只能容纳1500人——在CBA几乎是无法想象的。
另外,虞恒的球队不光需要与各种各样的赛事、活动分享训练馆,甚至连固定的训练场所都无法保障,他在NKL打了大半个赛季,共在3个训练馆练过。
看起来,立陶宛的篮球硬件一点都不硬,起码以我国的视角来看,是有些寒酸的。但是,虞恒猜测,几乎每一所立陶宛学校都拥有室内篮球馆,这么一比较,他们的硬件又比我国硬得多。
再看软件,以虞恒所在的二级联赛NKL为例,他们球馆小、工资低,但是他们的技术统计却相当专业,“甚至还有正负分之类的,录像回放也很完善。”国内的二级联赛NBL,就不具备这种软件水平。
要说NKL软件好,却也算不上好,虞恒的队伍最初只有一名教练,也就是他们的主教练,赛季中途又补进一名助理教练,算是有了“团队”,体能教练、录像分析师通通没有。这个团队规模,跟NBL和CBA任何球队相比都相形见绌。球队对队员是放养状态,因为没有专门的体能教练,所以也没有人监督大家进行力量、耐力的训练,全凭自觉。
队员中有大约1/3是学生——其中甚至有一名17岁上下的高中生,学生们既要上课,又要打校际联赛,因此全队合练通常凑不齐全部的队员。值得一提的是,那个高中生不领工资,却正常跟着主客场之间奔波,也算是一大奇景了。换成幅员辽阔的我国,能跟着NBL球队主客场奔波的高中生恐怕永远都不会有了吧。
立陶宛版“以赛代练”
那么问题来了,到处都透着不正规的立陶宛职业联赛,竞技水平如何呢?虞恒认为:NKL联赛的立陶宛本土球员的实力,要强于我国NBL。在软硬件都不占据明显优势的情况下,除了所谓天赋优势和热爱,立陶宛球员提高竞技状态的秘诀在哪?答案就是“以赛代练”,这一点,立陶宛和美国篮球又有着惊人的相似。
“旅欧第一人”尚平曾在接受网易体育采访时表示,在美国的AAU联赛,优秀的青少年一年最多能打到70-100场,“从高中到打到大学都是老兵了,参加比赛很重要。”无论是小范围还是大范围,他们都有打不完的比赛。立陶宛球员的经历与之十分相似。
当年“黑旋风”古加尼率领华侨大学无往而不胜,还在北京大学男篮效力的王璁百思不得其解,终于有一次,他发现华侨大学会在休赛期参加福建各地的野球赛,这才如同参破禅机一样明白了华侨大学制霸CUBA的秘密。训练场上的百发百中,永远抵不上战场上的真刀真枪,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篮球也是一门非常重视应用的学科。
在我国,球员们的比赛数量明显不够。以刚刚取得CUBA三连冠的北京大学男篮来说,从分区赛到32强赛再到八强赛,他们总共参加了17场比赛,算上含金量不高的基层赛,其比赛量约等于NCAA新科冠军弗吉尼亚大学的一半。
另外一点就是,贫富差距太大,导致非职业联赛的练兵效果一般。还是以北京大学男篮为例,由于荟萃了全国顶级的天赋,他们只要一天一练可能就能夺冠了,而其他球队一天两练、三练都无法望其项背。俱乐部梯队球员比拼的战场——青年联赛同样如此,强者恒强,弱者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U19国青男篮助理教练鲍勃-麦金农在谈到王泉泽相对本土青训球员的最大优势时认为,王泉泽最大的优势就是过去5年间,每天都有机会参加高水平的对抗。显然,他对于量大质优的实战同样十分推崇。但是我国本土,显然没有这样的土壤。
即便是职业联赛层面,我们的比赛数量也显得有些少了。很长一段时间,CBA联赛的常规赛场次只有38场,上赛季将常规赛场次增加到46场之后,坊间颇多非议,认为CBA公司此举以球员身体健康为代价的。我们暂且不说这种论调是否合理,也不去与拥有82场常规赛的NBA球队去比,就跟立陶宛球队比一比。
虞恒所在的那个赛季,乔纳瓦队常规赛要与其他球队各交手3次,共计打了39轮。同为二级联赛,NBL联赛2019赛季常规赛只有24场比赛/队。
再看顶级联赛,以扎尔基利斯为例,他们除了参加本国的LKL联赛,还要参加欧冠联赛(EuroLeague)。2018-2019赛季,前者有36场常规赛,后者有30场常规赛,合计66场,远多于CBA的46场。上赛季排名LKL第2的克莱佩达海王星队除了LKL联赛,还会参加FIBA体系下的篮球冠军联赛(Basketball Champion League),上赛季共计打了50场常规赛。
你大可以说立陶宛人身体更耐高强度运动,却无法否认大比赛量带来的好处。
神奇的低欲望社会
知名管理学家大前研一认为:日本已经进入低欲望社会。“低欲望”的一个明显特征就是安于现状,没有特别大的理想、抱负。欧洲的一些高收入国家,因为福利太好,其实也呈现出“低欲望”的状态。其实立陶宛本质上来说,也是一个低欲望社会。“我觉得他们(立陶宛人)福利应该还行,导致他们产生了懈怠感。”虞恒说。
他在立陶宛二级联赛中月薪只有300欧元,以现在的汇率折算成人民币不到2350元,这个收入,放在中国任何一个县城,都会被丈母娘嗤之以鼻。联赛中优秀的球员的月薪也不过才600欧,而当地普通人(比如售货员)大概是270-280欧/月左右。可以说这个级别的职业篮球在立陶宛并不是一个赚钱的职业,因此很难吸引到优秀的外援加盟,但当地的球员依然安之若素,上进心也并不强烈。
正是这份安之若素,让大量的优秀球员留在了立陶宛的职业联赛。这些人或许进入不了国家队,更进入不了NBA,但他们构成了立陶宛篮球生态的重要一环——二级联赛,有了他们,才有了升降级制度。
教练是关键
在谈到立陶宛篮球长盛不衰的最大原因时,前山东男篮资深体能教练维珍尼加斯不无骄傲地告诉网易体育:“我们拥有非常训练有素的教练,我们有一个培养后备人才的体系,我们有非常悠久的篮球传统。”你看,他将“教练”放在了第一位。立陶宛独一无二的篮球体系,培养了大量优秀的职业球员、学生球员,他们退役(毕业)之后再投身篮球行业,如此便打造出了一个无穷匮矣的篮球人才培养体系。
而且,这个圈子里教练员更新换代的速度非常之快,所以,立陶宛还会将自己无法消化的篮球教练人才输送到海外,前中国男篮主帅尤纳斯、同曦男篮助理教练金塔拉斯以及维珍尼加斯,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立陶宛人对自己的人才培养体系相当自信,自信到什么程度?他们甚至在努力削减赴美留学的球员数量,一位立陶宛篮球界资深人士告诉《体育画报》“去美国会让他们(小球员)变糟。”。当然,他们也的确有自信心爆棚的资本,因为他们的教练确实懂球、会教。虞恒曾看到过带着小学生训练的教练,“他们小学生的水平也就那样,没有好到一看就是明日之星的那种,练的也很基础。但是他们的教练,一看就知道是打过球的。”
不光维珍尼加斯这种大学时期非常普通的球员愿意投身篮球行业,甚至是那些已经名满天下的,也乐此不疲,老萨博尼斯、马修利奥尼斯都开办了篮球学校,而且教学成果卓著。NBA现役球员瓦兰丘纳斯也表示:“退役之后,我想在我的家乡乌田纳建立一所篮球学校。”
这里顺带一提,立陶宛的篮球学校,相当于我国的篮球特色高中,虽然叫篮球学校,其实还是以学习为主,只不过篮球相对强悍一些。17-19年龄段的优秀苗子,会被选拔进入职业俱乐部,成为职业球员。所以,立陶宛的篮球俱乐部没有梯队,校园就是它们的人才基地。这一点,又有点像美国的篮球体系。
言归正传,可以看出,立陶宛人把篮球教练看作一项足以为之奋斗终生的崇高事业,而不仅仅是一项养家糊口的“差事”。水平高,又满怀热情,怎能不做出一番业绩呢?
反观我国,基层教练的短缺已经成为“老大难”问题。2018年,长沙明德华兴中学聘请台湾人沈欣汉担任总教练,引发了不小的关注。这背后,当然有两岸篮球人才交往日益密切的喜悦,但也有大陆本土教练短缺的隐忧——倘若本土有合适人选,又何必舍近求远,找一个初来乍到的台湾人呢?
没有无缘无故的热爱
立陶宛人热爱篮球,这种热爱,要向他们悠久的历史中去找寻。
上世纪30年代,一个名为弗兰克-鲁宾的立陶宛裔美国人把篮球运动正式带入立陶宛,这个曾随美国队拿下1936年柏林奥运会金牌的选手,很快就对手下的球员进行了改造,指导他们夺取了1937年和1939年的欧锦赛金牌,这大大激发了当地人民对篮球的热情,这项运动自此在这个国家打下了根基。
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打搅了立陶宛人统治欧洲篮坛的计划,在二战结束后,立陶宛作为加盟共和国被并入苏联,从此在地理上消失,直到1990年才重新独立。算上战乱的几年,立陶宛篮球作为独立个体整整消失了52年。
在这期间,立陶宛人在苏联的旗帜下打球,并且充当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在1972年和1988年两届奥运会上,苏联男篮都站上了最高领奖台,而立陶宛的球员在其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尤其是在1988年奥运会,苏联五位首发球员中有四位来自立陶宛,半决赛战胜美国的比赛中,萨博尼斯和马修利奥尼斯分别拿到13分13篮板和19分4篮板3助攻的数据,是球队夺冠的大功臣。
而苏联内部的篮球比赛也充斥着紧张的气息,扎尔基利斯和莫斯科中央陆军分别代表着两个不同的民族,两支球队在赛场的较量会被视为“立陶宛人和俄罗斯人之间的战斗”,一旦萨拉基利斯队取得胜利,考纳斯当地就会举行一场盛大的集会,“萨拉基利斯”这个名字取自1410年的格伦瓦尔德之战,是波兰立陶宛联军抵抗条顿骑士团的著名战役,这也足以窥见立陶宛人对于苏联的态度。
“在很长一段时间,立陶宛和俄罗斯球队之间的交战就像大卫和歌利亚之间的斗争,”立陶宛篮球项目组主任阿鲁纳斯-帕库拉回忆道,“我们像一个被占领的国家,但却并没有可使用的武器,只有篮球能展示我们对苏联的反抗。”
因此在1990年,立陶宛成为第一个宣布脱离苏联独立的国家。重新获得独立的立陶宛把巴塞罗那奥运会看得非常重要,他们想让自己的篮球队成为对外展示国家形象的窗口。
但这个过程注定是漫长而艰苦的,国内经济大受打击的立陶宛人民生活非常困难,尽管斗争最终以苏联解体而胜利告终,但想要再次组建篮球队参加1992年的巴塞罗那奥运会,成了一件非常头疼的事:队服、球鞋、旅行的食宿、训练场地和器械,这些对于当时的球队都是难以解决的问题。好在当时已在勇士效力的马修利奥尼斯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他通过努力为球队拉到了一支美国乐队的帮助,顺利踏上了奥运的赛场。
那届奥运会成为美国男篮梦之队在国际赛场的首秀,但背负着重大使命的立陶宛男篮同样没有让人失望。尤其是他们与独联体国家(即前苏联)的铜牌争夺战,更是写下了梦一般的剧本。
在之前的小组赛中,立陶宛曾以80-92不敌对手,队长瓦尔德马拉斯-霍米丘斯说:“我们已经输了一次,我们不会让这件事再次发生,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我们。”主教练瓦拉达斯-格拉吉斯也发表了鼓舞人心的演讲:“你们都是在为立陶宛人民打球,暂时放下自我吧。大伙都在看着你,为了你们废寝忘食!”
凭借着马修斯奥里斯的29分和萨博尼斯的27分,立陶宛最终以82-78战胜独联体,拿下了那届奥运会的铜牌,新仇旧恨一并了结。每个立陶宛人都为这一刻而疯狂,甚至连总统维陶塔斯-兰茨贝吉斯都亲自来到更衣室与球员共同喷洒香槟庆祝,一起唱起了国歌。
如今的情状正如萨博尼斯在那年赛后所说的:“在首尔的金牌只是块金子,而巴塞罗那的铜牌,却融入了我们的灵魂。”
随着时间的推移,立陶宛队员已无需背负超出体育的负担和压力,但整个国家对篮球的热爱已经深入骨髓。篮球对于立陶宛而言不仅仅只是一项受欢迎的运动,而是一种生活方式,一份政治声明和民族认同,它象征着不只是竞技运动的力量与技巧,同时还象征着这个国家对自由的追求和不屈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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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洋洋洒洒几千字写完,记者却不得不承认,只有经过充分的调查、论证以及符合逻辑的分析,才能将这个问题完全拆解并彻底弄懂。记者没有到过立陶宛,更没有条件去做上述工作,所以只能是妄自把有限的见闻写出来,以期能揭示立陶宛篮球强大之谜的万分之一二。本文所讲述的,只是一些较为直接的原因,更深层次的原因未去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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