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桔的吉利,柑的魔力 | 陈思呈

陈思呈 文汇笔会 2018-08-05


美国学者安德森在他的著作《中国食物》中说,水果在中国人的饮食中从未居于重要地位,第一它始终是昂贵的,其营养比蔬菜和其他食物相对要低,另一个原因是果树和坚果树回报期长且不确定。——但是,柑桔属水果特别是桔子,一定程度上还有枣,则广受栽培。

    

为什么柑桔属水果是一个例外?安德森先生接下去却若无其事地写起了别的话题,稻、粟、麦、豆,足足在26个页码之后,他才言简意赅地说出他的观察和结论:

  

  “柑桔属的水果带有一种魔力与宗教味,可能是由现在华南的非汉民族加上的。柚、橘和中国柑桔一直是祭祀中最常见的水果。古怪的佛手(香橼的一个变形种类)常在寺庙中见到。柚皮或柚叶浸泡的水常用于驱除妖魔鬼怪。在中国新年时,小柑桔树可以在民宅里找到,桔即吉利的意思。”

    

这位美国学者可以说对吾国的谐音文化体会非常深刻了,如果他吃过中国尤其是南方中国的年夜饭,这时他就可以进一步举例说明:中国人的年夜饭桌上我们常常看到,发菜被广泛使用因为象征“发财”,芹菜和蒜炒成一碟象征着“能勤会算”(大概是发财的技术根据),而婚礼上或者恋爱过程,伴侣之间要尽量避免分吃同一个梨子……

    

关于桔子被用于喻义吉利的做法,它的亲属种类均有沾光,吾乡人深懂模糊的艺术,柑被视为体积更大的桔,以身作则地象征了“大吉大利“。

    


桔子还好些,柑却不入画。潮州柑尤甚,个大,结实,规整,完善,喜庆,一身正气,比苹果还正派。

    

现在市面上有种江西柑叫“丑柑”,外皮丑,内瓤却格外甜。人家本来名字很好听,叫“春见”,商家偏给它改名“丑柑”。这名字改得有点像标题党风格,仿佛有个副标题在说“内文有惊喜”。但其实,丑柑也比潮州柑入画。

    

味道上这两位倒是接近,都是很光明的甜。但作为一个潮州人,我不会认为柑在“最爱吃的水果”里排名前五。从小到大见得太多,还见到无数它的衍生物比如柑饼、咸金桔、陈皮,看熟不知惊,有几个人会说最爱吃的水果是苹果或梨子呢?

    

它确实在潮州的民俗文化上担当大任。

    

每年春节,到别人家拜年,总要携带着两个柑(称为“一对大桔”)。主人家要拿出另外两个柑来交换,宾主交换过程嘴里还说着“诸事合想”、“同同、同同”之类的话,意思是大家一样平安。

    

这场景也是“看熟不知惊”。但如果处于安德森的位置,我也许别有感触到:这个礼俗是人世间特别温馨的发明;看似毫无意义的交换和流通,何尝不是同甘共苦相亲相爱的意思。

    

柑除了出现在拜年者的手中、家里开门即可见处,还出现在拜神祭祖的坛上。

    

春节要拜的神仙是多位的。一份祭品只能供奉一位神仙,不能重复使用——你不能让下一个神仙吃上一个神仙的残羹冷炙。有多少位神仙,就要准备多少份祭品,这全套祭拜流程,是需要运用到各种综合能力的,涉及计算、统筹、记忆,当然还有耐心。

    

在乡村拜神要到村里的“老爷宫”去。人们要先在家里把祭品准备好,用担子挑着去。所以,春节前几天,村道上常见挑担子的人们来回穿梭,担子两头,就是颤巍巍的卤鹅、粿、香烛和“大桔”。

    

一个春节,一个普通潮州家庭需要购买的柑数量是20斤左右,这是我这个春节亲手置办家中柑业之后得出的数据。

    


古代的农事书多说得简洁,跟柑有关的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比较特别的是嵇含《南方草木状》里提到的。

    

“交趾人以席囊贮蚁,鬻于市者。其巢如薄絮,囊皆连枝叶,蚁在其中,并巢而卖。蚁赤黄色,大于常蚁。南方柑树若无此蚁,则其实皆为群蠹所伤,无复一完者矣。”

    

说的是“交趾人”——也就包括吾乡人了——一件风光往事。这里说的蚁是“黄猄蚁”,也叫黄柑蚁,擅长捕食各种昆虫,晋代的交趾人就利用它防治柑桔的害虫。这事当然很风光,因为是世界上最早的以虫治虫生物防治技术先例。

    

潮州乡村的柑农说,目前仍有好几种蚁种会咬死果树害虫,但其中有没有包括黄猄蚁,黄猄蚁到底是哪一种,就不可考了。

    

现在对柑园来说,虫害不是首害。柑农们坐一起喝茶时,总是谈虎色变地说到一种叫“黄龙”的柑树病毒——“就像柑树的癌”——他们如此形容。

    

患上“黄龙”的柑树无法挽救——是毁灭性病害,目前尚无有效的给药方法;还有传染性——柑农为了避免被传染,丰收时请人帮忙剪果实也不敢怠慢,必须用自家的剪刀。

    

他们会说到,哪个村子哪一大片柑园,去年得了黄龙,现在全砍掉了,那个村子现在不种柑了。语气里甚为同情,让人脑补那个村子里的柑农被黄龙伤透了心之后、对着满园疮痍、发誓永远不再种植柑橘作物的场景——仿佛一个在情场上受伤太深的人决心不再动心——因为柑的前期培养资本是特别大的,要种两三年,差不多一棵柑树投资一百多块钱才开始挂果,一染黄龙百事休,焉能不怕。

    

除了“黄龙”,柑农们还有一个天敌:野猪。

    

在潮州一些比较靠山的乡村仍有野猪出没,会在夜里偷袭柑园。令人惊诧的是它们吃柑的习惯,它们居然会剥皮!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到底用嘴还是用手,如果它们有手的话。

    

总之第二天,柑农常能在柑园地上,无奈、气愤但又带有几分佩服地,发现被野猪吃得干干净净的柑皮。

    

也有勇敢的柑农,在深夜带着鞭炮到半山坡去放。一般是用烟雾比较浓烈的鞭炮类型(我猜是二踢脚之类的),除了响声能吓退野猪,硝烟味也能顶一点作用,至于能顶多久的作用就不得而知了。

    


安德森所说的“柑桔属的水果带有一种魔力与宗教味”,除了体现在它们于祭祀过程担负重任之外,还体现在让柑农闻风丧胆的黄龙、让柑农百思不解的野猪剥柑法。然而最具神秘性的柑桔属水果,是佛手。

    

大前年的中秋节前后,我在潮州凤凰山里玩,对,就是著名的凤凰单枞的出产地凤凰山,在一个叫石古坪的村子住了一夜。那是个畲族聚居村,村里有个畲族文化馆,馆里有个看馆人,是个姓蓝的老人。这个村子僻静,因为地势不高,在产茶上也就欠缺优势;然而尽管地势不高,毕竟也在山里,来路上要经过不少锐角式转弯,所以访客不多。总之这么说吧,村子没啥说的,我要说的是这个姓蓝的老人。

    

老人曾经是个“师公”,就是办“红白两事”(即喜事和丧事)的主持法师,这个职业也是祖传的,他的父亲和祖父,据他说,都有通灵的本事。

    

那天晚上老人拿了一些做法事“请神”的经书给我看。“师公”们一念这些经文,相应的神就应召而来,但,也不是谁念都可以,通灵的人等于是神仙认识的人,他们除了这经书之外,也许还有别的暗号。

    

我一看这些经文就乐了。手写的毛笔书法相当漂亮,纸张在多年的工作过程严重破损,封面写着它们的名称,分别是好多神经:井神经、龙神经、司命土地、造酒仙歌、光灯谢土、国王经、众神经……

    

我装模作样地翻来翻去,哪里能看懂。

    

只觉得这个夜晚十分神秘。

    

老人手里拿着一个嫩黄色的水果,一边聊天一边把玩,把它看似很粗硬的表皮掰出非常微小的弯曲,一股极沁人的清香时不时地、不可掌握地动荡在空气里。

    

“佛手哩。”

    

一说名字,如雷贯耳。我见过它的中老年,浓黑色的腌制食物,仿佛嫁人又生了一堆子女之后的它。谁曾想它的豆蔻时代竟是这样的颜色,谁知道我们吃的那种黑色佛手经历了一些什么?

    

老人告诉我,树上还有好几个。他往窗外的浓黑一指,我当然什么也没看到。只是经他这一指点,空气中的香气确实变得浓郁,漆黑中,香气像一道微弱的光破壁而来。

    

真想知道是哪一个神创造了它,以及创造了我们的相遇。


本文即将刊《文汇报 笔会》

点击“阅读原文”可跳转至《今生一盅茶》购买网页


【笔会上月好文推荐】

曹景行:于细微处见李敖

胡晓明:读经典,为了做一个刚健深厚、温柔灵秀的人

汪广松:孤独的人经验万物

杨扬:路边书店

罗青:墙里墙外——怀梁实秋与韩菁清

田洪敏:或多或少的阿赫玛托娃

王敬之:七十年前,在懿园看地毯戏

舒飞廉:又想起严凤英的《打猪草》

傅菲:一葛一裘经岁

南帆:生命在别处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