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个死于无意义的人 | 朱生坚
刚看了《无问西东》,我就说,这是一部只能看、不应该评论的电影。可是,倘若要说出点理由来呢,就等于评论了。所以,还是不说了吧。
到现在,很长时间过去了,那么多人物都在记忆里逐渐黯淡下去,倒是那个死于无意义的人,还是时不时地浮现在眼前。有一些话,好像非说不可。既然如此,就不得不说了。
总的来说,《无问西东》里的人物,大都自带光环。换句话说,他们的生命都是有意义的。你看:
水木清华读书求学,是有意义的。
西南联大弦歌不辍,是有意义的。
投笔从戎为国捐躯,是有意义的。
鞠躬尽瘁教书育人,是有意义的。
置身沙漠制造核弹,是有意义的。
支援边疆救死扶伤,是有意义的。
热心公益扶贫济困,是有意义的。
如此等等,都是有意义的。
唯有那个投井自尽的师母刘淑芬,她的生与死都是无意义的,乃至于没有多少人想要谈论她,好像她的生与死、对与错,都不值得一说。
真的是这样吗?很不幸,好像是真的。
在王敏佳给她投匿名信之前,她的生活就是无意义的,任她怎么折腾,也是一潭死水。她的丈夫,只有在结婚证上才是她丈夫,一个全身心扑在工作上的中学语文老师,对她根本就没了感情,冷漠到了极点:两个人过日子,就连吃饭的碗筷、喝水的杯子,还有盘子碟子之类,都是分开的。不管她怎么吵、怎么闹,甚至动手,他都逆来顺受,不予理睬,对于她在床上的暗示,也完全没有反应。很难想象,对学生那么热心的许老师,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妻子这么绝情?可是,我们知道,这是真实的:在外面、在家里截然不同的人格分裂,太多了。
本来,他们也曾经有过琴瑟相谐的好时光,虽然在电影里只有几秒钟的闪回。好像是她的回忆,抑或是她的想象,那又有什么区别呢?反正对他来说,那段时光就算曾经有过,也跟没有一样。她用自己在纺织厂的工资资助他去上了大学,知识改变了人生:他觉得他们之间有了差距,提出分手。我们知道,这也是真实的,就在我们身边,不计其数,不同的只是各个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所在位置。在这个故事里,刘淑芬不肯放弃。她去学校闹,闹到了他不跟她结婚就会出人命、让他失去工作的地步。迫于这样的压力,他们生活在一起。
事情再清楚不过了,许老师把他的工作视为他的全部,他的人生价值和意义就在于此。他之所以跟她结婚,只是为了保住他的工作,维护他的人生价值和意义。我们无从得知他是否另有所爱,我们能清清楚楚看到的是,他对妻子的冷漠之中有一种骄傲:他跟她结婚,完全是他为了自己的理想而牺牲了自己想要得到的幸福生活并且承受着眼前这种生活的痛苦,所以,那是一种为理想而献身的骄傲。他用这种骄傲支撑着他的绝情和冷漠。而她的折腾、打闹,她给予他和她自己的痛苦,这一切只是陪衬和光环,围绕着、烘托着他的理想,他的工作,他的事业,他的生命的意义。他们俩就这样结合或纠缠在一起,形成了恶性循环,就算没有他曾经教过的好学生王敏佳来搅水,他们也只能在这个漩涡里转,越转越深。
没有人会认为这样的生活是有意义的吧?那么,是不是同样没有人认为,她的执着是有意义的?
电影到了十几分钟,推出他们俩的一次争执。许老师为自己辩解:人就不能变吗?为什么别的事情都可以变,就这个不能变呢?唉!看到这里我差点一巴掌拍在旁边那姑娘的腿上。说什么“从前慢”,什么“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人心从来就是如此。可是,师母歇斯底里般地发作:不行!说了一辈子对我好的,就是不能变的。
那一刻是这部电影给我的最强烈的震动之一。我只记得眼前一黑,耳边听到张国荣的声音:
“说的是一辈子!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
无论长短,对每一个人来说都一样的一辈子,程蝶衣的意义在于唱戏,许老师的意义在于教书育人,而师母所固守的意义,在于她曾经有过的爱情。那是她认定了的、永远都不能改变的东西。她当然不能接受许老师说的:人是会变的。这样的执念,让我们怎么说才好呢?我们怎么好意思说她错了呢?
如同困兽犹斗,忽然间灵光一闪,师母找出了匿名信里的蛛丝马迹,进而奋力反击王敏佳对她挑衅似的批评。那封信实在过于傲慢,居高临下,用的是大字报的腔调,根本就不是调和矛盾、解决问题的方式。而师母对王敏佳的愤怒和怨恨里面带有她从许老师那里受到的委屈。她想要以自己的方式捍卫已然无法弥缝的生活。她孤弱无援,近乎本能地抓住救命稻草,别无选择地依赖于那个时代的意识形态、社会体制和群众运动。它们的力量曾经让她成功地夺回了丈夫,现在,眼看着就要让她第二次成功。谁也没有料到,这些盲目的力量没有方向,没有约束,过了头。师母本来只是想要以牙还牙,通过羞辱和践踏王敏佳,彰显自己的光荣。让她无法忍受的是,站在板凳上接受批判的王敏佳,竟然莫名其妙地露出了一丝微笑。对她来说,这是来自有知识者的轻蔑,她在许老师那里已经受够了。她可以永无止境地忍受丈夫的轻蔑,却无法忍受这个小姑娘,这个在年龄、相貌和学识上都占优势的假想敌的轻蔑。她的爆发是再自然不过的反应,而她的爆发使得那一群以凑热闹和窥视癖的心情被动员起来的乌合之众在暴雨来临之前的闷热空气里有了充足的理由通过肢体动作宣泄他们的烦躁,当然,表面上的理由是同仇敌忾,捍卫师母的尊严,也就是捍卫他们共同的、近乎宗教狂热的伦理道德。
事情发生得太快,我们来不及去揣摩师母刘淑芬最后一段时间里究竟在想什么。她所得到的结果完全出乎她的预期。她没有想过要弄死王敏佳。她没有那么恶毒。虽然后来我们知道王敏佳并没有死,但是在那一刻电影里外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在死亡面前,一切光荣、尊严和羞辱、报复都毫无意义。师母在激情的顶峰一脚踏空了。她分明看到了真相,那就是:她的生活毫无意义。如此虚无,如此荒诞。那一瞬间,她被击垮了。她跨进井口,毫不犹豫,没有任何多余动作。那一份决绝让许老师的骄傲黯然失色。他也崩溃了。他跟她一样,性本良善,他肯定从来都没有想过她会在他眼皮底下走上绝路。从此,他的骄傲、他那闪着光芒的理想和意义失去了一块必不可少的垫脚石。
回过头来想想她的形象:端正,健康,朴实,一位普普通通的纺织女工和家庭妇女,在任何地方走进人群就会立刻淹没在其中。然而,她执着于她的记忆和想象,执着于她想要的生活,就像别人执着于他们的理想和信仰。在某种意义上她具有艺术家和宗教徒的特质。这种特质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会让贫乏、枯燥的生活激情饱满。
问题依然在于:她的生和死,有意义吗?此时此刻,我们变得有些惶惑不定。也许我们可以说,人生本无意义。可是这句话在这里过于轻巧,只能用来遮挡困窘,无法靠它逃避问题。更何况,如果说人生本无意义,那么,前面说到的,《无问西东》里的那么多人,他们的生命的意义也全都成了问题。有人说,逃避问题,一定会遭遇更大的问题,果然如此。
说到对意义的疑问,回过头来检视那些人物,我们发现,有一个人有点例外。那就是王敏佳的同学和同事李想。他跟她一起制作了那封匿名信。后来,为了争取到支援边疆建设的光荣使命,他退缩了,没有站出来跟王敏佳一起承担责任。他的自私和懦弱,把他支援边疆建设的奉献精神的内里销蚀殆尽,只剩下一层皮。好在他良知未泯,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错了。他对自己有反省、有怀疑、有批评。他对王敏佳的愧疚,以及陈鹏给他的忠告,使他用实际行动诠释了“知耻近乎勇”的含义,也让激励他支援边疆的奉献精神得以具体落实。他付出了生命,赎回了灵魂。他的付出当然是有意义的——不要说付出生命,在日常生活中,为别人付出点点滴滴,也是好的,都是有意义的。
相比之下,在师母刘淑芬眼里,或者说,她的执念所系,只有她自己和她丈夫两个人。要知道爱情这东西可以说是人类最伟大、最美丽的谎言之一。如果爱情的作用只是让两个人结合,生活在一起,那么,它与本能有什么区别呢?动物没有爱情,也可以结合,也可以相守。人之所以为人,体现在爱情和婚姻之中,至少也得要两个人的结合让彼此都变得更好,且不管是不是养育出更好的人。而在她身上,我们看不到这种向上的迹象。她不断吵闹、发作,证明自己是对的,被亏欠的。许老师当初对她的承诺被她当作债券捏在手里。这样一个人,即使他不变心,不提出分手,她也能找到各种理由不断吵闹、发作,证明自己是对的,被亏欠的。这是一种弱者思维,出自一颗虚弱、贫乏、让人怜悯的心灵。她从来没有想过许老师为什么提出分手,究竟有没有一点点合理的成分。她也没有想要自己变得更好一点。我们没有理由用胡适善待结发之妻的榜样来要求许老师,因为道德只能用于要求自己。而要求上进乃是人类从直立行走以来发展至今的原动力,超乎一切道德之上,或者说是一切道德的根本。
诚然,归根到底,生命本无意义。因为,生命是生命,意义是意义。然而我们终究还是愿意选择赋予生命意义。那些生活毫无意义,最终死于无意义的人,太可惜了。
本文刊2018年5月15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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