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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岛海客 | 曹可凡

曹可凡 文汇笔会 2019-07-12

电影《花样年华》(2000)剧照


“长江以北的战火越烧越旺。金圆券的狂潮使民众连气也透不转。上海受到战争的压力,在动荡中,许多人都到南方来了。有的在广州定居,有的选择香港。淳于白从未到过香港,却有意移居香港。这样做,只有一个理由:港币是一种稳定的货币……”

    

刘以鬯小说《对倒》生动描绘南迁香港上海人的生活窘境。导演王家卫从《对倒》捕获灵感,电影《花样年华》横空出世。小说与电影,就人物与情节而言,并无对应关系。《对倒》着墨于思乡老翁与怀春少女;《花样年华》则聚集于成熟中年男子与传统美貌少妇。但两者暧昧朦胧的意境却如出一辙,无论是文字还是影像,都弥漫着香岛海客的离愁别绪,而导演王家卫与戏中饰演“房东太太”的潘迪华本身也是久居香港的海上客,始终保持上海人的气质与格调。家卫导演的电影启蒙缘于母亲。每日放学,母亲接上他总是要先到影院看场电影,然后再回家做饭。长此以往,电影渐渐成为王家卫的精神支柱,蜿蜒曲折的电车轨道,高耸入云的新古典主义建筑,茂密浓阴的梧桐街道,摇曳生姿的海派旗袍,姚莉、白光、李香兰、周璇等人曼妙妖娆的时代曲,以及西洋老式座钟、手摇电话、月份牌……那种种童年记忆点缀着王家卫电影场景的角角落落,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哀婉悲凉韵味油然而生。而潘迪华更成为王家卫电影的ICON。潘迪华18岁那年为一段爱情,舍弃沪上优渥生活,远赴香港定居。后来,那段感情无疾而终,潘迪华不得不克服语言与环境隔阂,靠动人嗓音,开启“天涯歌女”生涯。上世纪七十年代,她居然投资百万港币,制作百老汇歌舞剧《白蛇传》,结果血本无归。要知道,这笔钱在当时的香港几乎可买十栋楼,但潘迪华毫不在乎,因为在舞台上,她完成了一个歌者的梦想。年至耄耋,居住于北角老屋,潘迪华仍一袭旗袍,继续歌唱之梦,并不时与刘德华、陈奕迅等晚辈切磋歌艺。问她准备唱到何年何月,这位连独生儿子过世也未曾掉泪的“天涯歌女”竟掩面长泣,轻轻说了声:“I will sing until I die.”

    

拍摄于1990年的《阿飞正传》28年来第一次在内地公映,让更多的观众领略了潘迪华(中)的精湛演技


同样在北角,张爱玲也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迹。上世纪五十年代,丈夫赖雅突发中风,张爱玲为生计,重返阔别多年的香港,但这座城市在她眼里充满着世态炎凉,故而哀叹:“香港是一个华美的悲哀的城。”虽然她为香港书写传奇,但心里却一直装着上海。“我为上海人写了一本香港传奇,包括《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茉莉香片》《心经》《琉璃瓦》《封锁》《倾城之恋》七篇。写它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想到上海人,因为我尝试用上海人的观点来察看香港的。只有上海人能懂得我的文不达意的地方。”她认为,“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炼。新旧文化种种畸形产物的交流,结果也许是不甚健康的,但是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

    

作者曾外祖父王尧臣(左)与其胞弟王禹卿


其实,上世纪四十年代,面对风雨飘摇的局势,不少家庭处于分崩离析边缘,我们家族亦不例外。曾外祖父王尧臣先生与其胞弟王禹卿先生联合荣氏兄弟、浦氏兄弟、“三姓六兄弟”开办“福新面粉公司”,成为上海滩“面粉大王”,祖父曹启东先生与三舅公王云程先生则为曾外祖父和曾外叔祖左膀右臂,为公司开疆拓土,不遗余力。到一九四八年曾外祖父与其胞弟商议公司前途,经仔细研究决定,曾外祖父王尧臣先生与祖父曹启东先生留驻申城,而曾外叔祖王禹卿先生则带三舅公王云程先生前往香港开辟新兴市场。王禹卿先生赴港后,因年事已高,再加上人生地不熟,无法施展其过人本事。正如《文昭关》唱词:“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只得过起“寓公”生活。陈存仁《银元时代生活史》有所记载:“我开业时,王禹卿常常来看病,直到彼此来到香港,他住在铜锣湾附近,我那时在香港还有分诊所,也在铜锣湾,他有病时依然看我。这时他已退休了。悠闲得很,有时话旧,我觉得他的相貌有一个特点,眉毛两边特别长,这是寿征,也是一种威势,可以统率成千上万的工人。”没过几年,坐吃山空,存款花去一大半。他在给祖父的信中表达无限的苦闷与焦虑。据说,他老人家常长时间端坐于公园长椅,面向北方,思念故土亲人。1965年春天,王禹卿先生得知哥哥王尧臣先生在上海辞世噩耗,心脏病突发,一个月后在香港玛丽亚医院也撒手归天。老哥俩一前一后,驾鹤西行,相隔仅月余,冥冥之中同胞情谊深厚,须臾不可分离。他们少年时代从无锡乡下来到大上海,奋斗一生,创业一生,辛苦一生,辉煌一生。然后,又一起离开,令人欷歔不已。

    

作者三舅公王云程与荣卓蔼结婚照


和上一代人不同,三舅公王云程先生年富力强,正准备在香港大施拳脚。王云程先生为家族骄傲,早年留学美国专修纺织,毕业归来后,在家族企业推现代化管理机制,企业蒸蒸日上,深得荣宗敬先生赏识,将其招为东床快婿,新娘为宗敬先生三小姐荣卓霭。他俩一个玉树临风,一个美若天仙,彼此琴瑟和鸣。可惜天不假年,荣小姐在生下独生子王建民后,不幸被肺炎夺去生命,年仅26岁。王云程虽陷入巨大悲痛之中,但仍埋首于工作,一边辅佐家族企业,一边还创办寅丰毛纺厂,事业弄得风生水起,并因虹桥罗别根花园不惜与犹太富豪沙逊对簿公堂。赴港后,王云程先生在嘉道理家族协助下,重整旗鼓,与妻弟荣鸿庆先生在观塘创办“南洋纱厂”,风光一时。改革开放后,老先生重返上海,创立“全仕奶”和“圣麦乐”冰激凌两大食品品牌。从1948年迁居香港,直至2012年以103岁高龄仙逝,前后六十年,三舅公一直保持上海人生活方式,广东话仍带浓重上海口音,喜爱吃红烧大虾、冰糖甲鱼、红烧肉等浓油赤酱上海菜。平日里光顾最多的上海菜馆便是“苏浙同乡会”与“留园”。位于北角的“留园”为盛宣怀后人所开,饭店招牌菜糖醋鱼块、烟熏蛋、苔条小黄鱼、蟹粉狮子头、油煎八宝饭均水准上乘,尤以咸蛋黄炒蛋和冰糖鸡头米蜚声港岛。虽价格不菲,仍每日顾客盈门。“留园”大厨早年从扬州来香港打工,曾经是三舅公王云程家家厨,深得三舅公器重。后坐镇“留园”,但三舅公常常“鸡蛋里挑骨头”,批评其菜品有所下降。老先生做事素来严谨不苟,对美食亦不例外。即便对周信芳之子周英华所开设的“Mr.Chow”照样毫不留情。有一回,老先生对菜肴极不满意,直接用英语训斥大厨“You should be ashamed of yourself”,弄得大厨直冒冷汗。

    

李丽华(右)与吴中一


当年,与王禹卿、王云程叔侄几乎同时抵港的,还有荣氏家族重臣吴昆生先生,吴昆生做事以胆大心细著称。1946年荣德生先生绑架案轰动上海滩,吴昆生先生持续多日与绑匪周旋,最终以五十万美金代价,化险为夷。故吴昆生深得荣家倚重。后来,吴昆生女儿吴盈钿与三舅公王云程先生长子王建民先生,也就是我表舅喜结连理。两个家族亲上加亲,而吴昆生长子吴中一当年也是上海滩众人皆知的纺织专家,供职于荣氏纺织企业。吴中一风流倜傥,风度翩翩,与一代影星李丽华过从甚密。李丽华天生丽质,楚楚动人,昵称“小咪”。她曾因主演《假凤虚凰》名噪一时。影片在“大光明”试映时,曾遭理发师工会抗议,险些酿成社会事件。吴中一对“小咪”钦慕不已,但终究擦肩而过。南迁香港后,李丽华依然片约不断,女作家潘柳黛曾往片场探班,留下一段文字:“昨晚我到南洋去看拍戏,李丽华正在拍民初装束的《小凤仙》,她穿着紫色的裤子,紫色的短袄,满头珠翠,将脸埋在高高的镶着花边的紫色的衣领里,真是又别致,又动人。正如古人所说,是那么标标致致,水葱儿一样的小娘子。不仅使男人看见她要对她赞叹不已,就是女人,也免不了对她又羡又妒,心里想:李丽华怎么会这么漂亮呢。”彼时,李丽华与夫君严俊感情和谐,举案齐眉,偏偏在这个时候,吴中一也随全家来到香港,自然也不时与老友李丽华联络,畅叙友情,但父亲吴昆生却担心儿子惹是生非,便毅然决然把儿子赶回上海。直至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吴中一再度赴港,才又与李丽华恢复交往。严俊去世后,古稀老人吴中一如愿以偿,迎娶心中美娇娘“小咪”,而这段爱情马拉松竟花费整整半个世纪。结婚后,吴中一先生对李丽华呵护有加,李丽华也尽心尽力照顾夫君健康。香港电影导演杨凡在《小咪》一文中写道:“那天小咪姐来到我的影楼,带两件新做的旗袍,一件正红另件粉绿,意大利通花丝绒顶级衣料,穿在身上,红的艳光四射,绿的永庆长春。她的第三任丈夫吴先生说:没有中国女人可以把红色穿得像小咪!说得一点没错。”吴中一对李丽华之激赏由此可见一斑。三舅公王云程先生在上海的“全仕奶”和“圣麦乐”冰激淋工厂开业,李丽华还亲临剪彩。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李丽华来沪观看东方电视台《东方雅韵》京剧名家会演,演出结束后来后台看望李世济。“小咪”师从程派名旦章遏云,对程派艺术如数家珍,两位前辈促膝交谈,互诉衷肠,场面极为感人。那时,“小咪”虽已年近古稀,仍风韵犹存,光彩照人。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老一辈香岛海客早已成为天堂之客,然而,传奇仍在继续……


本文刊于2018年9月2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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