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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尔吉·原野:秋天在哪儿呢

鲍尔吉·原野 文汇笔会 2019-07-12

     

来到天义路北端时天还没亮,但天正起身告别黑夜。天色如半透明的蓝硅胶衬在一张白纸上,准备白。我开始跑步,跑到天义路南端富河路回转。转回身, 见高楼与道路在曦光下显示整齐的线条。路灯灭了,天空不知何时变成无一丝杂质的纯蓝,好像它一直就这么蓝着,没经历黑夜,蓝天因此看上去有一些难以接近。而树啊楼啊比刚才又明亮,更多的光在它们身上倾泻,它们变成了堆金的物体。秋天到了。

    

四季原本有许多钱,春天攒着、夏天攒着,在秋天,季候把黄金储备拿出来挥霍。在白杨上的树干上贴金箔,在生出黑锈的售货铁亭上贴金箔,在一步一翘的灰喜鹊尾巴上贴金箔。冬天来到之前要把金子花掉,这是四季的律令。

    

跑完步,我在小河沿大街的人行道上做俯卧撑,见路边洒一片红子,仿佛哪一种树落下的种子。做俯卧撑鼻尖几乎触地前,见地上红子是瓢虫的尸骸,秋天真是到了。我想起欧阳修。当年读他的《秋声赋》身上不禁一哆嗦,仿佛这是一篇上天让他做的檄文,言肃杀之到来与不可不到来,吓人。我甚至有一点恨他,看到瓢虫这个样子,我认为责任完全在他。后来我想,在秋天,如果人在大地上一尺一尺做俯卧撑,会发现多少奇异的事情啊。我又知道鸟儿为什么饿不死。事实上,我常为鸟儿是否短缺食物而发愁,俯卧撑发现遍地都是鸟儿的粮食。大自然就这么天上地下循环着,有机物最终化为泥土,又从泥土中诞生新生命。说这话的时候,节气还在白露。(《日出》也有陈白露,戏剧家则有陈白尘)。赤峰海拔500米,白露时分,晚上睡觉要裹被子,菜农早晨穿上了羽绒服。说话时间又过了半个月——秋季里的半个月,节气进入秋分。

    

秋分是个大节气,比白露更加严肃。阴阳此时相半,昼夜均而寒暑平。在地坛公园东门,我看到七、八棵并排而立的大柳树,高度都在七、八层楼那种样子。它们不光高,柳枝还从高高的树顶散下来,变成树的壶口瀑布。落日将余晖喷在柳枝上,使它们的盛大与堂皇让人敬佩。那一片瀑布般的柳枝似乎就在等待这一刻到来,每一片叶子都沾上了金色,实为金绿色。它们像幕布,倘若这幕布拉开,登场表演的必是天兵天将了。这情景使柳树下面装绿琉璃瓦的红墙显得矮小,好像是舞台的边沿。虽然秋分,午时的北京还挺热,阳光往你后背贴金箔。这金箔比赤峰的金箔科技含量高,有远红外功能,热劲往肉里钻。进入地坛公园的林阴下,夏之燥热退却,进入秋之静穆。有一位女士对脚下小黑狗说,别进树阴里面,多凉啊!我立刻钻进树阴下体察,是挺凉啊。树阴内外竟有这么大差别,秋有分别矣。由东门入,听到雄壮的合唱声,说“雄壮”是在人声中听出有铜管伴奏。一般说,铜管不宜伴奏合唱,会把人声压下去。但老百姓不管这个,家里有啥就拿啥伴奏,均不犯法。合唱阵营里还有大鼓。但是,我刚要跑过去听他们的合唱,脚步又停下。我听到他们在唱布仁巴雅尔唱过的《天边》,合唱的人们显然在纪念这位刚刚在秋天去世的音乐家。歌声很沉重,铜管也沉重,仿佛是在泥泞中行进的辎重队。

    

布仁巴雅尔近年在为呼伦贝尔的老人奔忙,跋涉几万公里为百岁老人拍照,录下老人们的歌声。他刚刚做出《呼伦贝尔·万岁》这部画册,献给了高龄老人。他为他们历经沧桑而获得高龄奉献敬意,自己却走到了这些老人的前面。这些天我翻看布仁巴雅尔的照片,从青年到中年。如果用手把他眼睛以下的脸部遮住,会发现他的眼里有悲苦,尽管有笑容。布仁巴雅尔众多的歌迷为他的突然离去而惊愕。人对人的离世本无诧异,只为这个“突然”而感突然。人们知道从此之后,他不再呼吸,不再微笑,故不再歌唱,难免悲伤。

    

人其实希望在“人”这个群体里,有他们喜欢的人,把他划入“自己”的阵营,少了一个,就再也补不齐了。

    

我走到合唱队前,见他们挤站在一处曲折的回廊里,回廊顶部描绘神仙瑞兽。人们把回廊站满了,又拐过去站在那边的回廊里。合唱者多为中年女性。伴奏为四支萨克斯。其中三支次中音,一支低音。远听我以为是长号和圆号。另有一支小号,还有手击鼓。无论他们唱得怎么依恋,布仁巴雅尔已越走越远,飞到了天边。他是不是不唱“天边”更好?有人说这是迷信。可是人对自身最重要的生命现象一点把握都没有,难免要妄自猜测,曰无常。医学家说医学实为最古老又是进步最慢的学科。

    

地坛中轴线北侧的侧柏向南倾斜,如向对面的侧柏行鞠躬礼。我媳妇说这是由于地球自转,北侧的树被甩过来了。我说你这一假说与北半球人士身材高是一样的推论,人被地球自转甩高了。而赤道的人身高正好,内脏也不会甩来甩去,不偏移。秋分了,天上的秋云摊成薄薄的一层,天比地先呈现秋天的样貌。地上呢?其实你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如果不做俯卧撑的话。银杏树以巨大的耐心忍住没黄,但它们扇形的叶子已黄了外圈儿。

    

而下一步,银杏全体黄起来时,如大地漂移,如万树呐喊。银杏叶是致幻剂,述说大地竟然这么美。但银杏树现在仍然不动声色,侧身于地坛西门高大的侧柏的边上。如果我是侧柏,会被身边这棵银杏突然黄起来炫得心烦意乱,但你看银杏这会儿竟装作若无其事。

    

在地坛里转,宛如见到不同时代的人。鼓楼附近下沉广场是练太极拳的场地,练拳人似乎从虚空中拈起飘摇的蛛丝,轻轻放置高处,免得蛛丝再飘摇。此乃上古人。而跳拉丁舞的人皆穿瘦黑裤,上肢一直向上举着或摆着,将脖颈果决地右转或左转,这如同改革开放初期的人。最好看是喂鸽子的孩子们。中轴线十字路口有亭子卖鸽食。刚学步的孩子在啄食的鸽群里冲撞,手里拎着装鸽食的塑料袋。这些孩子不会下蹲,蹲下竟站不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们因此完不成搂鸽子、捉鸽子的愿望,只在尖叫踉跄。鸽群里混入的小麻雀也甚可爱。对麻雀来说,鸽子就是恐龙,但麻雀依然勇敢地吃吃吃。换我则不敢。

    

这是眼前所见,那么秋天在哪儿呢?肉眼见不到秋天的行色,我们只是听说今日是秋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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