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八方】凤凰花开终生终世 | 李皖
凤凰木是厦门的市树,凤凰花是厦门大学的校花
5月末出差去厦门。本以为时令不对,看不到凤凰花,哪料想,出门寻沈勇,沿湖滨北路一路东行,沿途一团团红色,扑面而来。
沈勇是我的大学同学,也是教我识得这凤凰花的人。1988年,寒假后返校,沈勇照例带来从家乡厦门翻录的,显示着台湾最新流行风向的歌曲拼盘。其中有姜育恒《一世情缘》和《你可曾看过凤凰花》。这是我第一次听姜育恒,初以为是齐秦,心想这厮遇到了什么变故,怎么声音变得如此喑哑和苍老?
那种录了一代又一代的磁带,音质不好,尤其歌词听不清。我在复旦大学六号楼二楼寝室的黑檀色长条桌上,听了一遍又一遍,努力辨别着歌词。《你可曾看过凤凰花》的歌词,颇有几处模糊难解。待见识到其正版原词,许多年以后。
你可曾看过凤凰花
词:陈桂珠 曲:姜育恒 编曲:陈志远
如果爱有颜色
会是什么色彩
如果花也懂爱
会是哪一种花
你可曾看过凤凰花
火焰一样的情花
所有的爱和生命
只为点燃一个夏恋
就在我的心里
开了凤凰花
从花开到花谢
默默为你燃烧
那天我在厦门湖滨北路骑行着,心里一遍遍回响着这首歌。偶尔有凤凰花的花云,在前方出现,又从头顶掠过去。
与沈勇小聚后回到宾馆,我点开手机,检索到这歌词。再次阅读,心境已不似当年,感觉它并不像三十年前所感到的那么果敢,那么一往无前,尤其是,不那么绝对。但听歌曲的感受,非常绝对,如今听,仍然是。它的重,它的专一,它的深,远超过了世间男女。就算是海誓山盟,现实中哪一出,有它这般的决绝和壮烈?它的那种绝对让我感到,这确实是属于另一个时空才有的东西。
那一个时空,距今不过几十年,那时确实有一种东西,叫天长地久。即使是在一首普通的流行歌曲里,它也表现得如此稳固,犹如巍巍群山绵延在大地上。那个时候人们对爱情普遍有种信念,相信永恒的东西,信奉白头偕老,准备着厮守终身,而将移情别恋、改弦更张视为不吉。如今,这种祝念依旧,但从心底里信奉的人少了。婚姻就是婚姻,分合都平常。有不好的分与合,也有好的分与合,其中都没有多少超出了这凡间的情欲利害。分合中顶要紧的,是伴侣之间的感觉,是彼此互相成就。合可以互相成就,分也可以互相成就。在爱情的观念上,人们渐渐趋向于这样的认识:必须看淡所谓永久,和则聚,不和则分。分合之际,精神的健康、人生的通达、为人处世的爽朗,更值得看重。一个人若不能为自己也为他人着想,做到理性、洒脱、健康地分手,很可能会成为众人心目中死缠烂打的不佳形象。眼下确实到了一个开放而宽松,眼界足够放开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大概不会再有人作出这种歌,再唱出这种声音了。
姜育恒的声音,是一种悲情。不是普通的悲,而是悲恸。这种悲情让你感到,他并不是因为生活中的不如意,因为人生中某次际遇,而悲伤。这种悲是深印在心灵里的。像是某种命中注定,像是对这人世抱有灰色而悲观的判定,因而那抑郁挥之不去。这声音有一点哲学意味,使悲伤不再只是一种情绪,而成为了人生观。如此一来,一首普通的流行歌,仿佛变成了不仅是对爱情,也是对这整个人生的一声浩叹。
《你可曾看过凤凰花》的绝对,便是这个。它由这声音,也由那曲调助念着。姜育恒的作曲,把陈桂珠歌词的某一个面向,强烈地朝着某种绝念的方向转化了,进化了。凤凰花成为爱情的象征,爱情被视为像火焰一样的东西,视为炽烈的、滚烫的同时又仿佛是冰冷的燃烧,燃烧至永恒,虽至毁灭而不悔——一个投入了爱和生命,飞蛾一般燃尽一生的形象。这歌曲节奏几乎不变化,起伏极其平缓,作曲秉守着少而慢的原则——极少的音,简单的旋律,渐渐升向激昂壮烈。大凡深情,都有这种少、这种慢、这种简单;越是深爱,悲情的大歌,普世的情怀,越是这种少、这种慢、这种简单。这是音乐世界里我们一再遇到,可能还会继续遇到的景象。
厦门我是第二次来。第一次,是将近20年前,2001年10月上旬。停车入住厦门大学,一下车,校门内那一条被满树红花映得火红的道路,扑进眼帘。在蓝宝石般的天空下,那景象简直是壮丽!
那次也是从沈勇那里知道,那就是凤凰花。初闻之下,心里一震。凤凰花从姜育恒那首歌,知道有十年了,我一直以为是传说中的东西,是文人的修辞,说不定是生造,也有可能。循着歌曲意境所暗示的,我一直在朦朦胧胧中大致认定,即使世间有这花,也必是极其罕有,难得在一生中遇见。哪料想在厦门,它竟是这般铺天盖地!而且,它的样子,真就如歌词所写,如此的炽烈、壮丽、火红而盛大。
《你可曾看过凤凰花》收录在专辑《一世情缘》中
我想,这不会是我一个人的感觉:在姜育恒那忧郁而悲伤的歌嗓下,《你可曾看过凤凰花》成为了一首悲歌。因为悲歌,它才如此深情。因为如此深情,它注定了会是一首悲歌。只有悲歌式的绝唱,才配得上爱的永恒,抱定这终生终世,成为绝对。这首歌所处的时空,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万物的松动早已无边无际地开始。我能听见那八面来风,在这首歌里汇聚成风暴之中的寂静。歌曲的力量,其实正由这周遭汹涌而来的,即将带来更改,终有一天将改天换地的瓦解力量达成。所以你听它,是那么悲:一往情深的爱,驰赴于它的那一颗心,已预感到了终局。它知道无法达成,但还是一意前往,毫不顾惜自身的牺牲,所以这深情,注定了是悲剧。
不说什么八十年代吧,论及终生终世的爱情,即使有,也只能存在于人的念想中,存在于宗教般的对世界的体会中。像今天的我们这般,只要是认定了世界是物理性的,人生只是一具肉身,那么在任一世代,终生终世的爱情都不会真正在现实中达成,不管此时是诸事松动,还是一切坚如磐石。因为在这样的世界里,万物终无神秘,爱情本为生活之一部分,它既在情欲中发端,也在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中经受俗世的磨砺。而凤凰花象征的爱情,却完全纯洁,至真绝对,不在红尘中翻滚,只要一无所求的燃烧,做毫不顾及现实生活的终生托付。这样纯粹的念想,只在某一种时代气候下可以理解,只在清纯少年的一片纯念中可以妄行。
厦门地处东海之滨,与台湾岛隔海峡相望。受海洋影响,整个城市如新洗过一样,天朗地清,民风虔敬。在凤凰花的火红映照下,又幸遇一场雨后,城市愈发洁净得像是做梦。那天,迷惑于这时节凤凰花的开放,我问沈勇。沈勇告诉我,凤凰木开花本就两季:一季春,一季夏。花期最盛时,正是学校的毕业季和开学季。所以凤凰花的意象,往往又与校园、与莘莘学子、与青春,存在着些许的关联。
凤凰木是厦门的市树,凤凰花是厦门大学的校花。“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这一回,我细细地打量,发现这一羽一冠,真是这植物最显明的特征。凤凰花有着含羞草的叶子,这一点正与合欢花相同。凤凰、合欢而含羞——那羽状的复叶,托举着满树红花,如华盖在天空铺展;长长垂悬的枝叶,精致、可爱、可怜,就像是浩浩晴空中脉脉含羞的一枝枝碧绿的羽毛。
2019年7月30日
本文即将刊于《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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