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巷里的老舍故居 | 史宁
因有老舍夫妇合种的两棵柿子树,老舍故居又被称为丹柿小院,这是老舍一生中居住最久的一个地方,他一九四九年后的作品也几乎全部写于此。
鹿小姐6月末从南粤来京,没来得及和我打招呼就径自去了丰富胡同的老舍故居,不想却因闭馆装修而吃了闭门羹。她打来电话向我抱怨,为何这么不巧,心心念念的老舍故居曾经在多少次停留北京时都完美地错过了,这次几乎是专程而来却无缘得见。我说,谁让你事先不弄清楚了再来!不过虽然进不去,你就看看丰富胡同吧,也是好的。鹿小姐大为不解。我继续解释:你可以重点关注一下它的大门和院墙,还有胡同深处的其他人家都值得走走转转,特别是老舍故居门口的垃圾箱尤其值得多多留意。鹿小姐以为我在开玩笑,没好气地把电话挂断了。
我的提议当然不是说笑,完全是良心推荐。以往我每次照例来故居讲解的时候,都是先带领观众从大门外的胡同讲起,自是和馆里的常规讲解不太相同。我觉得丰富胡同很能代表老舍的生活意趣。这胡同的妙处在于窄小逼仄,而且越往深处越显促狭。胡同两边全是低低矮矮的小门小院,与整条胡同的气质相得益彰。这条胡同的名字原本叫做丰盛胡同,和西城一条胡同同名,再早的清代曾称为风筝胡同。我疑心当初起名字的时候,人们似乎有意或无意地漏掉了一个“线”字。因为除了细若游丝外,我实在想不出这条胡同和风筝之间还能有什么关联。说到故居门口的垃圾箱,许多人往往会置若罔闻,我反而觉得它和老舍故居有着极为鲜活的对应关系。这种垃圾箱既不同于故宫颐和园一类名胜景区内的垃圾桶,也不似城市街头随处可见的公共垃圾筒,而是带有浓重生活味道的,并且只会出现在各住宅区内的垃圾箱。它就被放置在故居门口,周围居民平时的日常垃圾都会投放在此。这就使现今已成为纪念馆的老舍故居更增添了不少市井和烟火气。
过去听舒济老说过,胡同里的垃圾箱以前是没有的,上世纪五十年代每天到固定时间有垃圾车,各家各户按时出来将垃圾倒在车里。这种颇为费时费力的流程自然会随着时代发展被取代,垃圾箱顺势而生,不过最初是设在胡同中间,后来才改在故居所在的胡同口。不论倒垃圾的方式如何进化,终究脱离不了胡同人家所共同生活的场域。老舍故居虽然如今每天吸引数以百计的中外游客和参观者,其前身也无非是胡同里的一个普通小院。正像老舍的小说,不管是写于青岛或重庆、纽约或伦敦,总还是离不开北京胡同里的人和事。或许这就是丰富胡同之于老舍的意义所在。
鹿小姐是湖南人,在北京上的大学,她几乎走遍北京各大名胜,唯独遗漏了老舍故居。等她回到南方工作后才忽然后知后觉地喜欢起老舍来,总是吵嚷着想要好好看一看老舍在《养花》《猫》这些文章里所写的小院子,可是又一次次地交臂而失。一天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我建议她回去只看看文字吧,故居还是不去的好,否则多少会有些失望。我从小学四年级开始迷恋老舍,到中学后逐渐痴迷,读得多了便总想一窥丹柿小院的究竟。这其实就是钱锺书先生所谓鸡蛋与母鸡的那个比喻。对一个人的文字着迷后总想看看写出这等文字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即便其人已然故去,到他的住所看一看也是极好的。怎奈当时胡絜青先生和舒济一家还住在里面,没有对外开放,我也只是常常在丰富胡同左右流连,至多在小院门口留下张照片证明来过此处。后来每每提及此事,舒济老总笑我的愚,如果当年鼓起勇气按响门铃,也许早就相识了。困在门外的时候,时常会幻想小院之中的景象:少不了的一定是满园的花木,郁郁葱葱,甚至遮挡了通往各个房间的小径。鱼缸内栽种的荷花大概长得比人还高。柿树上的花猫不是伏枝而眠就是纵身跃上屋顶去追逐歇脚的鸟雀……等到1999年老舍诞辰100周年之际,故居作为纪念馆正式对外开放,我在第一时间买票进去参观,目之所见与内心此前构建起的图景相比还是有不少的距离。头一样以大门来说,门板上已非我当初所见那种略呈长方微带锈迹的小铁门钹,而是极为普遍金黄色的大铜门环,多少显得有点俗气。院子里除了地栽的玉春棒儿和有限的盆花,昔日小院里的繁花与猫咪已全无踪迹。过了几年,纪念馆又把院中裸露的土地全部铺满方砖,此举虽能在雨天有效防止游客滑倒,但整洁有余清幽不足。院中南墙不久又安装了巨大的电子显示屏,每天循环播放与老舍有关的视频节目,声振屋瓦,小院已难寻往日的清静。这样看来,今日的老舍纪念馆是为了满足更多人参观而开设的公共博物馆,同当年老舍生活其中的丹柿小院实际已是两回事。
我觉得老舍故居的天生窄小是不大适合改成公共博物馆的。鹿小姐这时马上反驳我说,布拉格的卡夫卡故居也很小啊,可参观者照样络绎不绝。话虽如此,不过布拉格的卡夫卡故居有一半的用途是书店,展览的功能已经很小。况且现在的布拉格在卡夫卡故居之外,又兴建了一座颇为正式的卡夫卡博物馆。这很像上海虹口山阴路的鲁迅故居和甜爱路的鲁迅纪念馆,前者因为空间太过狭小,仅仅作为生活原状陈列,后者则是另选在鲁迅公园里专门设立的大型博物馆。分工明确,互不影响。去鲁迅故居参观每天还要限时限员,而纪念馆则无此压力。再或者就像北京前海西街的郭沫若故居那样占地上千平米的豪宅,拿出几间不太重要的房间当做展厅,其余仍然可以完好地保留主人生前的生活原状陈列。可老舍故居两头都不占,既没法另辟新馆又没有足够大的面积来展陈,实在尴尬,和他世界级的声誉极度不符。我想依老舍本人的性格,也一定不愿意自己的小院在去世后改建成纪念馆。
原因很简单,这里是专属于老舍自己的一方静美天地,是他梦想已久的理想家庭。如果去护国寺的小羊圈胡同(今小杨家胡同)老舍出生的院子去看过的人多半都会明白他最终选择在丰富胡同定居的答案。出身于城市贫民阶层的老舍,大概始终把自己定位为一介草民,哪怕著作等身或蜚声国际在他心理上到底还是一个平头百姓,所以丰富胡同的丹柿小院是最符合他心目中平民阶层的居住理想。
四十年代末旅居纽约的老舍,确曾有过一个未来归宿的迷茫期。留美、赴英、暂居港台都不是没有可能,游移不定……在老舍归国的诸多因素中,故乡北京不能不说是其中极为重要且极具诱惑的一个。视文学为生命的老舍,回到故乡之后,无论再从事什么题材的写作,北京这座城市终于不必再时时遥望了。不论《龙须沟》《茶馆》,抑或《正红旗下》都验证了这一点。他就像是一条回到永定河里的鱼,真正体会到了如鱼得水的快慰。
回到北京之后,老舍先是住在北京饭店,他婉拒了作协分配给他的机关宿舍楼,而在征得周恩来的同意后自己花钱买了一处小院。他委托卢松庵和张良辰两位好友帮忙物色,最终选定了丰富胡同的这座小院。坊间传闻说老舍对两位老友充分信任,连看都没看就定下了。此说并不准确。老舍虽然没有参与选房,但是对此事极为关注。当卢张二人相中了丰富胡同的小院后,老舍特意亲自前去看房。此事明确记在了老舍的日记里。或许当老舍第一次踏入这个小院时,就瞬间认定了这是他幻想已久的理想家庭的样貌。在之后的日记里,便频频出现了有关“家”的内容。丹柿小院对老舍而言,正如其笔下《四世同堂》里祁老人满意自家的小房:“这是他自己置买的产业,不论格局与建筑怎样不好,也值得自傲。”小院除了地理位置优越,格局与建筑的确谈不上有多好。九十年代以后,老屋年深日久隐患频出,胡絜青老人以全家的生活质量改善为由才将小院交给国家,自己迁入楼房。否则故居也不会在1999年就开放成纪念馆。
最后我终于还是没能说服鹿小姐,她坚持要等重新开馆后再来看一看。老舍一生漫游四方的生活经历与晚年生命定格在丰富胡同的窄巷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确实是个值得让人走进故居的理由。作为像她这样的普通读者,走进老舍故居确实是一个近距离了解文字背后写作者生活样貌的最佳渠道。故居里的书房、卧室及客厅等处也都埋下了不少凸显老舍性格与情趣的小线索,只要留心,定有收获。唯独想提醒每一个走进老舍故居的参观者,凡到此者务必慢步轻声,尽力为小院留存那专属于老舍的一份宁静与恬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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