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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吃食堂 | 沉瑛

沉瑛 文汇笔会 2019-12-26


前些时候见友人谢其章所写的关于吃食堂的故事,想到自己也有很长的吃食堂历史,然而经历又与他特别不同,其实可以作为续貂也写一篇。

    

我少年时随父母住在军营里,那所军营隶属空军,驻地是在北京的郊区。家里住的房子据说原先是日本人盖的,两层楼,每层住两户。两户中间有一间公用的厨房,靠我家这边还有一个盛煤球用的大水泥池子,池子旁是一扇通阳台的沉重的门,足有十公分厚,那时觉得北风格外猛烈,冬天的时候只要开这扇门,便有大风呼啸着进来,松手时还会发出震天的一声。灶台和炉子很大,用水泥砌在一起,小时候看那上面总是积满着灰尘,分外寂寞,故而很羡慕对家的热闹。对家有个比我大不少的名叫孟菊的姐姐,因为智力不佳,家里不让上学,每天她就忙着厨房的事。院里家属都叫她傻孟菊,我自然不敢这么叫,碰见时还不免心中忐忑,不知她何时会发怒呢。

    

因为父母都是军人,家里不开伙,所以从小学起我都是吃食堂。星期天的时候,多数是和父母一起进城吃,偶尔母亲做饭,也是从储藏间里拿出煤油炉子来做,仿佛记得每次都要鼓捣好久,而所做的饭菜也似永远都是一种。院里的食堂分四等,称之为空勤灶、地勤灶、干部灶和大灶,加上海空的空地勤灶一共有六个。干部灶以前叫军官灶,然而后来只许称干部战士,不许称军官士兵,就改称干部灶了。

    

这些食堂里,空勤灶的伙食费是最高的,每天五块钱;飞行员、领航员和空勤机械师在这个灶吃饭。吃饭听说是按桌吃的,每桌八个人,几菜几汤就不知道了。餐后还会发水果、巧克力、罐头什么的。这个灶的饭我也曾经吃过,是母亲生妹妹的时候,差我打饭回家去吃的,不过那时年龄小,吃的什么都没记住。

    

地勤灶的伙食是一块几,地勤人员都在这个灶吃饭。空地勤人员以外,各附属部门如场站,汽车连,警卫连,卫生队,气象台的干部都是在干部灶吃饭。院里和我一样父母是双军人的孩子,最初也是在干部灶吃饭的,后来上面有指示说不许搞特殊,就一律改到去大灶吃了。

    

在大灶吃饭的情形是记得最清楚的,因为从上小学到初中都是在这里吃,平时是三顿饭,星期天是两顿。大灶在营房的最东面,挨着小营门,后面就是铁丝网,沿铁丝网外挖着一条三米深的大沟,沟外就是农村。大灶是士兵吃饭的食堂,伙食为四毛六,吃的食谱每天都一样:早晨稀饭、馒头、咸菜;中午是一个有肉的炒菜、米饭和酱油汤,酱油汤是在两个如汽油桶那么大的桶里,用一个老长的大勺子盛,有时底下会有面条,不过要是去的稍晚的话,面条就都被捞光了。晚饭是馒头、粥和一个素菜,通常有中午的剩饭炒成蛋炒饭,但里面的鸡蛋十分细碎,挑拣起来很麻烦,而且是吃不出香味来的。

    

大灶不论桌吃,个人吃个人的。主食随便,菜则由炊事员盛,按规定是每人一勺(炒勺大小),如果不够再去要的话,我们小孩通常会被拒绝,或者还会被骂:“小兔崽子,人不大吃的不少!”夏天常吃的菜是茄子和芹菜,冬天则是白菜萝卜,以至后来我有好长一段时间,看见这几样菜就恶心。越是季节末尾菜越难吃,因那时没有大棚,菜都是按季节吃,到了秋天都老了,茄子只剩皮和籽,芹菜则全是筋;大白菜存到开春的时候有股骚味,萝卜也都是康的。那时我最盼望吃的有四样:西红柿炒鸡蛋、豆腐、面条和包子,吃这些的时候总是撑到不行。在大灶养成的习惯有两个:一是吃得奇快,二是特别省菜。至今我妻子常说:“吃那么快干嘛,就跟谁抢你似的。

    

大灶有几百人吃饭,米饭馒头放在大笸箩里,汤和粥是用大桶盛,餐具为大瓷碗和铁盘子,餐桌为大圆桌,但凳子寥寥无几,谁抢到算谁的,大家多数是站着吃。只要不是冬天,我们孩子便不在餐桌上吃,都是端着饭碗去外面吃,外面的台阶上,树底下,锅炉房的烟囱底下,是我们常去的地方,有时吃完就顺便把碗扔进外面的大沟里,前提当然是不能让人逮住。

    

我在这期间闯过两次祸,至今也还记得。一次是往铁丝网外给农村的同学扔馒头,被告到母亲那里,我是很怕母亲的,吓得不轻。但出乎意外的是,母亲并没发怒,只是问是不是真有其事,听到蚊子似的回答说是就再没下文了。现在回想起来,母亲大概是同意我把馒头扔给同学。跟我一起在大灶吃饭的有个叫董亮的,高我一年级,父母是海二团的,母亲名叫洪云飞,是《沙家浜》里演阿庆嫂的洪雪飞的姐姐。董亮的事迹早有耳闻,是他家保姆传出来的,那时罐头算是金贵的东西,说把家里藏起来的罐头每个都凿了个眼,把汤喝了。有天吃完晚饭出来,黯淡的天空中翱翔着夜莫虎(当地俗语称蝙蝠为夜莫虎),我和董亮在大灶前的马路往天上扔鞋,据说夜莫虎会钻进鞋里出不来。后来我俩打了起来,我用石子向他砸去,其实我是砸向马路的,但不巧弹了起来,正击中他的额头,砸了一个窟窿,缝了三针,母亲曾揪着我去登门道歉,此情此景历历在目。不久后海二团搬走了,自此再没听到过董亮的消息。

    

最早一年级时我们是在自办的学校上学,后来有指示说要体现军民鱼水情,必须在当地就学,我们于是都在村里的学校念书,初三的时候转到公社的高中。那时我家也开了伙,因为母亲已故去,我有了新母亲。对门孟菊姐姐的父亲,以历史反革命的罪名,被抓进监牢里,全家也被遣送回山东老家,总之世事全非。

    

公社的中学沿马路过去大约八里地。从大营门出来到松兰堡有三里水泥路,两边皆植白杨,这是部队内部的路,不通公交。余下的五里每天只有两班长途车,所以都是骑自行车上学,中午回家吃饭。我家原也有一辆自行车,后来父亲买了一辆新车,便把老车处理了。新车给了别人骑,我只好走着去上学。

    

我们走着的,也有一只小队伍,有时也会有人临时加入。我们不沿公路走,而是从机场穿过去,虽然要下沟爬坡,越过坑坑洼洼的草地,但要比走公路近得多。机场由警卫连的战士把守,但岗哨人少,远远看见不过就是叫喊,手上的枪我们并不害怕,因为里边没子弹。有时我们还站脚与他们对骂,或者投石击之,当战士气不过扔下枪追出来时,我等便如苍蝇般哄然逃去,这是最开心的时刻。

    

学校没有食堂,也不管热饭,喝水需自己去井里打。同学中午都回家吃饭,我则吃自己带的饭。在学校后面的操场有一座土山,常爬到山上去吃,夏天的时候打开饭盒闻,差不多是馊的。

    

每年快到冬天,学校就雇两个人在院里摇煤球,以准备各班生炉子,从我的教室望出去总能看见他们,看的时间长了,对怎样摇煤球已了然于胸。冬天教室里生了炉子,中午会有农村的同学在炉盖上烤白薯,也有烤玉米豆或黄豆的,我有时跟他们一起分享。开始还以为是吃零食,但后来觉得也许是他们的午饭吧。

    

有次学校组织挖沟,我把带的糖包分给同学吃,他很开心,羡慕地谈起曾见过人家吃饺子“面都是透明的”。他说的面当年叫做“富强粉”,据说是去掉麸皮磨成的,而不去麸皮的则是叫“标准粉”。富强粉我记得只在七十年代偶尔吃过,而平时吃的就都是发黑的标准粉了。不过回想起来,我倒是觉得那种有点糟的标准粉包成的饺子,比现在的面粉好吃,现在的面粉虽然够白,但吃起来黏糊糊的。

    

七八年时我考入哈尔滨船舶工程学院(现在的哈尔滨工程大学),就从公社的中学毕业了。学院食堂那时还是定量供应,每月三十斤粮。买了饭票见细粮是七斤,粗粮二十三斤,粗粮为高粱米和大茬子,这两样以前都没吃过。高粱米饭不用说,是用红高粱蒸的米饭,没吃过的人吃了以后比较难消化;大茬子则是用晒干的玉米粒破成两半蒸的米饭,可以难以下咽形容之,在北京当年也曾经吃过玉米熬的“破拉粥”,然与大茬子还是很不相同,比较起来高粱米饭容易吃些。

    

在学院食堂吃饭的头两年,最深的感触是很快就饿。我们学院是原哈军工的三系,还在老校园里,院子特别大,从宿舍去食堂要走很远的路,尤其是在冬天的早晨,很不愿意从暖和的被窝里出来,走进寒风里去。有次吃完晚饭,去校外太平桥买了六个二两一个的大火烧,原准备早上不去食堂,吃一个礼拜的,但晚上即顶不住饿,想到有饼在此,一口气都吃了。每月初手里还有钱的时候,即去秋林的一家小馆子吃沙锅白肉。沙锅比茶盅大不了多少,但是热气腾腾,滋味醇厚,况且我长于省菜,每次都能吃得心满意足。

    

第一次见到朝鲜冷面是在火车站附近的一个馆子里,那个馆子还卖朝鲜打糕,我觉得十分新鲜,因在北京街上尚还没有。在北京我见过怎样做饸络面,是在柴禾灶的大铁锅中先烧开水,然后把一个像铡刀的木制机构架在锅上,铡刀底座有一圆柱形的槽,槽底钉着有孔的铁皮,把揉成型的面放进槽里,刀的那面有个圆柱,是正好能压进槽里的,铡下来以后,面就通过铁皮挤成面条下到滚开的水里。这样做法面必须是棒子面(或许还加点别的),白面是不能用的。这被称之为“压饸络”,问吃什么,则直接回说:“吃压饸络”。

    

朝鲜冷面的做法也是压饸络式的。馆子里的操作间有墙隔着,看不清里面怎样做,面则是由墙洞压到外面来,掉进底下烧开的大锅里,煮熟以后,再捞进水桶用自来水洗凉,然后盛碗加汤,就算做得了。馆子不设餐位,做好的面放在一张桌上,自己取回站着吃。面里的配料酱牛肉外,还有两片青苹果,现在见到的朝鲜冷面随意的搁各种东西,而我觉得最正宗的应是搁着青苹果。

    

食堂的饭菜固然难吃,但偶尔去吃沙锅和冷面,也能胡混过去。有一年寒假没回北京,二十九那天在食堂吃的年夜饭,因为用餐的人很少,居然吃到冻饺子,这是在学院食堂吃的唯一一次饺子。曾听东北的同学说,他们冬天包完饺子埋进雪里,吃的时候刨出来就行了,这次吃的就是这种饺子,虽然煮的烂了,但很好吃。我吃饺子不喜欢吃馅是一团肉的,这种馅是散的,里面有加了酱油的汁,我想可能以前东北的冻饺子是这种风味,与如今超市里的决然不同,总之再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饺子了,有时我回想那种滋味,也怀疑是因为很久没吃过饺子使然,谁知道呢。

    

吃食堂的故事只能写到这里,工作以后虽然也一直在单位食堂吃饭,至今又吃了二三十年,单位食堂的饭不能说多好吃,但比物资匮乏的以前总有霄壤之别,然而于我而言乏味得很,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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