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决定投诉，在纽约这间老年中心 | 江青
本文作者江青和她的母亲
刚刚由瑞典赶回纽约，真幸福，可以跟九十七高龄的妈妈当天团圆过中秋。
这几天纽约秋高气爽，五姨就要回上海探亲，所以清早相约在妈妈家见，可以在她家附近散散步。先买了份中文报纸，然后去了她有时会去的东12街“老人中心”（Sirovich Center for Balanced Living）早餐。这是我第一次去，东张西望，里面有小剧场、健身房、会客室……设备很齐全，买了餐券进了食堂。
偌大的食堂，九点不到几乎客满，意识到我们是唯一的亚洲人。
看到离窗不远的大桌只有一位男士在看报，于是走上前去问他：“我们可以在这里坐吗？”他说：“当然。”
我们边用早餐边谈天，邻近我坐的男士，不时发出各种响声，我并不在意。
半个小时后，他突然问我：“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我忙点头。
“下次你如果再来，请不要跟我同桌！”
“有何不妥吗？”
“你们叽里咕噜说外国话，完全不懂得尊重人。”
“对不起！我刚刚由欧洲回来，跟妈妈、阿姨很久没有见了。”我懂得老人的寂寞，觉得应当跟他礼貌地寒暄一番。
他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正感无趣，他突然问：“你们是哪里来的？”
“中国！”
“由中国来，就该回到中国去！”他大声嚷，怕我听不明白，又说：“你懂吗？由哪里来，就该回到哪里去！”
“我来美国近五十年了，头一次听到这么蛮不讲理、岂有此理的话！”
“所以美国大选很重要……”说着他站起来，把餐盘弄得通通响，甩了凳子扬长而去。
我还没有缓过神来，隔壁饭桌的人就说：“你们年纪都大了，犯不上跟这种人生气！”
“谢谢你！”我们这桌继续喝咖啡聊天。
不到半个小时，前后有五位老人，由不同的桌到我们这桌来安抚我们：
“忘了这个神经病，过好今天这一天！”
“秋高气爽，好好享受生活！不要把这个人放在心上。”
“这个人对女人最不懂得尊重，没想到他还是个种族歧视的败类……但请不要影响到你们的好心情！”
每位说的都是这一类的话，顿时，原先的不快烟消云散，我们连声道谢。
很知道中国人说“多管闲事”的意思，但在纽约遇到了正直的“多管闲事”的一群，对不关自己的事管得如此及时又认真，所以不无感慨：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路见不平仗义执言的好人！
准备离开时，餐厅负责人赶上前来问：“你们准备投诉吗？”我忙摇头。
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你们必须跟办公室投诉今天早上在这里发生的事，他的名字叫XX，不能姑息这样的败类……”
想了一下，我改变了主意，让五姨陪妈妈先回家，自己去办公室投诉。
促使我决定投诉的原因，是因为感到自从特朗普上任以来，明显感到对移民、难民、弱势群体的欺压，诸如此类的现象在社会上日趋严重。
引起我特别关注的是，出生在美国纽约州的华裔杨安泽（Andrew Yang）想争取民主党总统提名，近来掀起辱华言论风波。最过分的言论来自彼得森（Jesse Lee Peterson），他是颇受争议的非裔牧师，日前在美国保守派电台节目中居然说：“有这么个小亚洲人或中国人或不管他是什么东西，他应该回中国或打哪来回哪去。”这岂不是跟今天这个人的言论一模一样嘛！对这种原则性的问题，作为公民有责任去制止，岂能放他一马。
结果中心主任不在，秘书听了我投诉的原委后，留下了我的电话和邮箱，告诉我主任M女士会很快跟我联系。
晚上，听到M电话留言，打开电脑，她的邮件也来了，将联系方法一一写明。
本以为这类小事秘书是敷衍了事，没想到真是认真对待。决定明天上班时间给主任回电。
结果铃声大作，正在纳闷这么晚了谁会打电话来？绝没有想到是M女士，关切地问候：“你好！今天没有把你气坏吧？”
“这么晚了，怎么你还在上班？”
“我接到消息后，找了几位当时在场的人问情况，餐厅负责人也向我汇报了，但我需要亲自问当事人，你有时间跟我仔细说吗？”
于是我一五一十地将情况和我跟X的对话和盘托出，最后表示：我早就不气了，因为出乎意料的是有这么多正直、温暖的人及时表态并送上了关切。
M说：“来中心的任何人应当可以选择用任何语言和自己的习惯，不同人种、不同肤色，在这里都一视同仁。”
我向她请教：“他所说‘所以美国大选很重要’这句话什么意思？”
“那再清楚不过了，他是特朗普的支持者，特朗普的移民政策你是知道的，他在搞分裂。所以现在我们特别重视这种制造分裂、不尊重人权、扭曲人性的现象，绝不容忍姑息X这类美国优先、至上的愚蠢人……”她说得振振有词、理直气壮。
我听得确实感动，再三地表扬她公允、负责，她反复叮嘱我不要因为这次的不愉快，妈妈就不去中心了。
最后她告诉我X就住在中心的公寓，明天一早她要找他来谈话，并要处置他。我一听就马上说：“也许他有精神病……”
不料她打断我的话说：“不能用精神病或任何其他原因作借口，去伤害他人，踩踏人权……”哇——又给我上了一课！
“中心怎么处置X我不会告诉你，这是法规。”
“我并不想知道。”
“谢谢你的投诉，我们不容这类事件再次在中心发生！”
“在美国这是我第一次投诉，希望也是最后一次！”
2019年9月19日
本文即将刊于《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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