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看我的皮鞋 | 张蛰
我在乡下读中学的时候,最初教我们地理的老师姓孙。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具体原因也不能说。那个时候,和学校里的大多数男老师一样,孙老师也是“一头沉”。
不过与其他老师家属一般在生产队里种地不同,孙老师的妻子生活在学校里,和孙老师生活在一起。起初我们还以为孙老师妻子有工作吃计划,后来才知道她也是农村妇女。他们有三个孩子,大女儿七岁,上一年级,二女儿六岁,儿子五岁。不上学的姐弟两个经常把教室的后门推开一条缝看他们的爸爸给我们上课。
孙老师家就在我们教室隔壁,本来也是三间开的教室,老师们没宿舍,学校就把教室改造了,所以我们初中这排房子,中间是两个初一班,两头是教师宿舍。孙老师一家与苏州来的张老师一家共享西头的教室,两家各占一间半,中间用高粱秸糊上泥巴隔开。
说是隔开,其实横梁以上都是通的,晚上稍重的喘气声就像在耳边,夜里谁家放个响屁就像在自家床上。孙张两家各有一个差不多大的儿子,没事经常把隔断上的泥巴抠下来,透过抠出来的泥巴洞呼喊对方的名字,嬉闹欢叫,害得两家大人不停往墙上糊报纸。次数多了,孙老师的妻子就心疼,心疼就不高兴,不高兴就嘟囔,唠唠叨叨,说毁掉的报纸可以剪多少鞋样子啊,可以糊多少袼褙啊,啊,啊。孙老师听多了就烦,烦了就训斥她。孙老师一训斥,两个人就吵起来,吵起来他妻子嘴里就不干不净地开骂。她一骂,孙老师脸就蹙成核桃皮状,走开拉倒。可是遇到的生活琐事实在太多了,孩子感冒,盐巴没了,张老师家的鸡啄了他们家锅灶上的黄瓜,放在走廊上的煤球被雨淋坏了,儿子又摔倒了……他们两人嘴上的战争就没断过,孙老师的脸经常蹙成核桃皮样儿,我们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孙老师妻子不客气地问候他上辈人,后来都懒得看孙老师的脸。王八一嘀咕:“窝囊的男人,不能劈头盖脸地揍嘛……”也是,有时我们正上课,隔壁突然就跑过来一句女人的恶骂。
和后来教我们高中语文的赵老师不同,孙老师是个很讲究的人,衣服从来都穿得板板正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喜欢把头发梳成三七开,那时没有头油更无发胶,孙老师就用水为头发定型。他的白衬衣领口永远洁净。他永远让人看不到自己的胡须。他的手指细长,指甲修得干干净净。他只穿黑皮鞋,皮鞋天天擦得锃亮。他近视眼,戴宽边黑色镜框,镜片永远洁净,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他又大又不亮的一双眼睛。他脸色苍白,看上去有严重的营养不良,但说起话来湿润有力。总之,他不像个本地人。据说因为这个,他老婆坚决不在家里种地了。
其实孙老师就是本地人,他爷爷曾是方圆几十里地的名乡绅,他父亲一生为农人却学问满腹,他们的家境十分殷实。不过1958年孙老师大学毕业时,孙家早已中落,家中成分的原因,学习桥梁工程设计的他到了1959年建成的这所乡间中学任教。起初教数学,后来教语文,还教过物理和化学,到我们改教地理。没有姑娘愿意和孙老师结婚,一直到1971年,经人牵线,三十五岁的孙老师才和现在的妻子结了婚。
孙老师爱人是那种粗壮泼辣,开口就能作广播喇叭的农村妇女,他们两口子吵架,孙老师爱人最狠的咒语是:“要不是我,你们孙家早绝户了……”她一以孙家恩人自居,孙老师就只能要么不言语,要么摔了门走人。只要孙老师摔门,一般情况下,几秒钟后孙老师的儿子会突然扯直了嗓子大哭。接下来,孙老师妻子就会怒吼:“有本事别回来——你个野种嚎啥嚎!”紧接着,我们会再听到一声门响,儿子的哭声由屋内变到了教室的走廊上。于是孙老师要么回家,要么把儿子领走。有几次,孙老师的妻子在隔壁歇斯底里地尖叫,弄得我们都没法上课。
孙老师上课很温和,他上课的内容我大多过耳就丢到九霄云外,但我记住了他上课说话的声音,我只对他的声音感兴趣,他是所有教我的老师中唯一用普通话上课的人。她妻子特别讨厌他用普通话上课,说他这样纯粹是因为几年墨水把脑子喝坏了,不会说人话。凡这样的唠叨,孙老师永远沉默。他要么自顾自看书,要么端起脏衣服到学校食堂前的水塔下洗衣服,但看书的时候多。孙老师看的书,是厚厚的《资本论》,平时就丢在教室走廊上他们家的煤球炉旁,他妻子有时会随手撕下一页来为自己的儿子擦屁股,孙老师看见了也不制止,他会把撕得已经不全的书拿起来接着看下去。但孙老师偶尔会看的一本新华字典绝不允许其他人碰,那字典都被他翻烂了,他有时一看就是半天。那个时候我们不懂字典是什么,语文老师有一次说字典就是帮助我们解决不认识的字和不理解的词是什么意思,我们既佩服又羡慕孙老师,他竟然能有这样的宝贝。我特别喜欢孙老师翻字典沉默不语的样子,感觉那时的他就像一个有魔力的深洞,浑身布满强大的吸力与诱惑。
凡是孙老师喜欢的,他妻子就反对。说他看字典不顶屁用,说他上课妖里妖气,说他穿衣打扮不像个男人,说他教地理就是被人瞧不起。“你把皮鞋擦那么亮,给谁看?”有一次她又在隔壁的家中大嚷大叫。我们没有听到孙老师有什么反应。隔了几秒钟,就听他妻子开门到走廊上边叮叮当当收拾饭碗边嘟囔:“一天到晚梳头梳头梳头,娘们都没你梳得勤快,一个男人家把个头弄来弄去干嘛……”说着说着又进屋去了。这时预备铃已响,接下来就是孙老师的地理课。忽然,隔壁哐啷哐啷连续两声巨响,把我们吓一跳,还没回过神来,就传来孙老师妻子又哭又骂的尖叫:“你打死我呀,你个断子绝孙的打死我算了……”接着一阵子乒乒乓乓,轰咚轰咚乱响,夹杂着孙老师妻子啊呀啊呀的尖叫。打起来了!我们哗跑到教室外,挤着脑袋往孙老师家里看。只见隔壁的张老师穿着拖鞋慌慌张张从家里跑出来,一边让我们回教室一边冲进孙老师家里,口里喊道:“孙老师,莫打架,莫打架……”
班长勒令我们回班,我们回到座位上,莫名兴奋,叽叽喳喳,有人突然说了一句:“这回孙老师动真的了!”居然引起一片哄笑。班长说:“别说话!”于是大家安静下来,教室里又有了一丝紧张的气氛,是孙老师的地理课,他还来上课吗?这时候,就听到孙老师爱人边哭边骂地开门走了,应该被张老师劝到其他地方去了。
大约又过了五分钟,走廊上闪过熟悉的身影,教室里一阵骚动,孙老师推开门,走进教室。班长喊了起立,孙老师这次只是摆了摆手让我们坐下,他自己两眼通红,透过镜片看着我们。再看他,头发依然一丝不苟地三七开,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白衬衣还是那么整洁,只是平时干干净净的脸上满是手抓的血痕,跟鸡挠了似的。
我们正不知所措,当!孙老师把一只脚架到了讲台上,他第一次用土话在课堂上对着我们说:“跟我打!看看我这皮鞋!”他的皮鞋依旧擦得锃亮,一尘不染。
那堂课后来上了什么内容实在记不起来了,我对地理课本来就没兴趣。只是记得,打架事件不久,孙老师一家挪到了食堂前面的教工宿舍,不再与我们为邻。
后来,我一度猜测孙老师向我们亮皮鞋和说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是向我们宣示男人尊严和忍无可忍吗?是在宣泄家庭生活的琐碎?是在表达那时的我们不易察觉的幽默与自嘲?还是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有点酸迂男人的应激反应?无论是什么,都是一个乡村教师曾经鸡零狗碎的现实生活。我敢断定,他或多或少地已经影响了我们,只是我们不知道那影响是什么,有多大。
我有时仍会在某天读书时想到孙老师,他似乎仍然在说:你们看我的皮鞋!
本文刊2019年9月20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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