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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我与孙毓敏,是沐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一起走过来的

刘心武 文汇笔会 2019-12-26

荀慧生指导孙毓敏排戏


始终记得六十年前那一天,跟着我小哥刘心化去看戏——他是个地道的京剧迷,不但爱到各个剧场看戏,自己也登台唱戏。他攻梅派,曾登台彩演过《女起解》《三堂会审》《二进宫》《大登殿》《二堂舍子》。虽然最迷梅兰芳,但四大名旦中其他三位——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也都喜欢,程砚秋1958年就去世了,小哥对能在程砚秋在世时,赶上看程大师最后一次唱《锁麟囊》,津津乐道;梅兰芳最后排出的那出《穆桂英挂帅》,他看过三次。那次他带我去看的,是荀慧生的《荀灌娘》。

    

那场戏,买到的票,是在当时的崇文区工人俱乐部,离我家很远,去那里要倒换好几趟公共汽车,我哪有他那么大的兴趣?倒车时左等右等不见车来,就说算了回家吧,小哥就跟我说,这样的艺术大师的演出,看一次少一次,错过一次就可能永远错过,他说前些天,他跟戏迷朋友刚看过尚小云的《双阳公主》,好极了!现在再看荀大师的《荀灌娘》,也会是终生难忘的。正说着,车也就到了,我们挤了上去。

    

果然是终生难忘。那天演《荀灌娘》,荀慧生已是花甲之年,且已发福,戏里的荀灌娘应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但大师终究是大师,出场几分钟,就以他的演技,骗得我这样的观众认可了台上是个古代少女。如今荀慧生已谢世五十一年,小哥刘心化竟也别去了十一年,但小哥引领我进入了观赏京剧的门槛,使得我多年来保持着进剧场看京剧的习惯。

    

今年春天,看到北京长安大戏院有《战宛城》演出的预告。小哥告诉过我,荀慧生艺名白牡丹,另有黄玉麟艺名绿牡丹,还有筱翠花艺名小牡丹又叫小水仙花,这些演员的表演都如花绽放,他说筱翠花擅跷功,就是在脚底下绑上木头削制的古代妇女的三寸金莲,表演小脚妇女的种种动态,别有一番意趣。小哥说我家刚迁北京时,他看过筱翠花最后一次贴演的踩跷戏《战宛城》,确实功夫不凡,但是后来踩跷演出被取缔了,我当然也就一直没能看上踩跷的旦角戏。没想到如今有青年演员王梦婷出演《战宛城》,机会难得,岂能错过?演出那天,赶往剧场。

    

没想到,正往剧场里走,只见前面远处一个背影,朝门里迈进,好熟悉!是孙毓敏吗?可是等进到剧场,前厅人来人往,已不见她的踪影。我各处找寻,在二楼贵宾休息室,看到两个人正坐沙发上聊天,其中一位正是孙毓敏。我上前招呼:“你可被我逮住了!”她惊喜莫名:“呀!你呀!多少年没见啦?”

    

算起来,我们有二十多年没有谋面了。我们是在改革开放的春光里认识的。1979年,我们都住进了北京东南广渠门外的劲松小区,现在看来,那时候我们住进的楼,自然是落伍了,但在那个时段,是一般北京市民还轻易住不进去,被不少人羡慕的。我家住在一栋楼最高层的一个小两居里,孙毓敏家则住在同一栋楼的另一个门内楼层好,也比我家大的三居室里。那时候不少文化人、艺术家住在那附近的楼里,我记得戏曲演员除孙毓敏外,还有跟她同在北京剧院的李崇善,石宏图叶红珠伉俪,还有北昆的李淑君,河北梆子剧团的李士贵,歌手朱明瑛,以及诗人刘湛秋,《光明日报》的王晨、理由,剧作家邢益勋,报告文学作家陈祖芬……我跟其中多数人都认识或有所交往,而交往密切的,当属孙毓敏了。


不少人读过孙毓敏的自述《含泪的笑》《我这两辈子》,其中若干段落,报刊网络也时常摘录传播,孙毓敏在写那两本书期间,跟我详谈过她的坎坷,这里不必再把那些故事加以复述。我们相逢在改革开放的春天。噩梦醒来是清晨。乌云散去透阳光。我惊叹孙毓敏居然能从高位截瘫恢复到站立跑动,脚掌骨重新接上后能在舞台上跑圆场。

    

我要在这里提到两个人,他们在孙毓敏劫难之后重在红氍毹上大放光彩,起了决定性作用。一个是改革开放初期的文化部长黄镇——这是位懂文化艺术的老革命,长征途中,他画了不少速写,弥足珍贵。他任文化部长后,人们比较熟知的事迹,是张艺谋报考电影学院,因年龄超规要被刷掉,张艺谋就把自己的摄影作品寄些给他,希望能够圆梦,本也不抱太大希望,没想到黄镇看了那些摄影作品,爱才惜才,很快建议电影学院在年龄上对张放宽,破格录取。

    

其实黄镇当时做的这类内行领导内行的例子还很多,其中就有他看到孙毓敏从河南寄给他的信,打动他的,应该不仅是孙的不幸遭遇和以坚韧毅力重返舞台的决心,还有黄镇懂行,懂四大名旦,重视四大名旦形成的四大流派的传承。他毅然拍板,把已经下放到河南的孙毓敏调回北京,到北京京剧院把荀派艺术发扬光大。

    

今年10月份的《小说选刊》,重新刊发了我1977年发表在《人民文学》的《班主任》,以及蒋子龙1979年也发表在《人民文学》的《乔厂长上任记》。我的那篇不去说了,我重读蒋子龙的小说,仍然和四十年前初读般动容,我深深地知道,改革开放初期,那一批顶着压力,勇于承担责任、挑起国家复兴重担的干部,是多么可贵,到现在,他们有的已经谢世,有的垂垂老矣,但是,我们不能忘记他们那时候在主持平反、讨回公道、挽救能人、推动社会进步方面发挥的不可替代的作用。黄镇懂得孙毓敏的价值,当机立断让她回北京继承荀派艺术,这事不应被淹没在逝去的岁月中。

    

另一个帮助孙毓敏重返舞台大放光彩的人物,就是她的爱人老洪。五十年前,老洪还不老,是河南京剧团的一个电工,在孙毓敏遭诬陷跳楼截瘫后,他到孙毓敏身旁,悉心照顾这个陷于绝望,并且还背负着罪名的弱女子,老洪并不懂戏,更没有什么帮助孙毓敏重返舞台的想法,他就是同情她,爱她,他不能看着这个女子死去,或者生不如死,他要给她温暖,呵护她,鼓励她一天天恢复生命力,也恢复生的乐趣。他们都是上海人,能用沪语交流。孙毓敏站起来以后,他们结合了。他随孙毓敏一起回京。当时不仅我和孙毓敏来往,我们两家也来往,我跟老洪论哥儿们。老洪的母亲,孙毓敏的婆婆,慈祥勤劳,善烹饪,有时她家做出好吃的,就约我和爱人去共享;我家做出得意的菜肴,也往她家送过。那天在长安大戏院贵宾休息室,见到孙毓敏不久,我就问老洪情况,她笑说,哎呀,老洪八十五啦,背都驼啦!还站起来,学老洪驼背走路,但又说:他也就是这么点问题,其实身子骨还硬朗着啦!我心大畅。

    

孙毓敏重登舞台以后,不但重排了荀慧生演过的诸多剧目,还亲自动手,编写剧本,设计唱腔身段,移植了一些剧目,有位朋友跟我议论:孙毓敏移植改编的《痴梦》,舞台效果非常之好,但是他觉得多少有些疑惑:孙毓敏为什么要花大力气编排这么一出戏?按说荀派擅长塑造的是活泼少女或哀怨弃妇,怎么现在给观众看的却是一个嫌贫爱富达到痴狂地步的渣女?我没问过孙毓敏,但我隐隐觉得,作为艺术家,创作时会有心灵密码在起作用,鞭挞朱买臣妻崔氏嫌贫弃夫追富求贵,这一出讽刺喜剧的背面,不也是女性对坚贞不二的婚恋态度的一种巧妙宣示吗?老洪在台下,想必看得呵呵过瘾。


孙毓敏责怪我,为什么那么长时间不跟她联系?我说,这些年好风凭借力,送你上青云,你是那么荣耀,我只能仰望,哪敢去打扰?这二十年来,她当了三届全国政协委员,获得许多的奖项与荣誉,1991年起担任北京戏曲艺术学校校长(现已升格为北京戏曲艺术职业学院,人们称她孙院长),她带出的学生,仅荀派,就有唐禾香、常秋月、熊明霞等艺术上臻于成熟、初具大家气派的传人,俨然已是目前荀派的泰斗级人物。我这么说,她连摆手,嗔怪我不该跟老朋友见外。

    

没过多久,孙毓敏主动来我住处叙旧。她赠我一轴装裱好的大字“福寿”书法,题曰“尊敬的好友心武及家人正之”,可叹的是当年跟她很熟的我的妻子、岳母,以及跟她就荀派艺术有深入交谈的小哥,全都去世了,我们都感慨不已。

    

我们一起聊戏。那天王梦婷出演《战宛城》,真是豪华阵容:请来上海京剧院的奚中路饰典韦,天津京剧院的石晓亮饰胡车,曹操、张绣则分别由北京京剧院韩巨明、李宏图饰演。这出戏里王梦婷的戏份并不多,在戏里她饰演宛城守将张绣的寡婶邹氏,竟与征服者曹操来了一段闪恋。戏里最重要的一场是邹氏思春,踩跷出场,以种种跷功,揭示她内心的苦闷。

    

孙毓敏作为这出戏的艺术总监,她告诉我,王梦婷虽是她的学生,但这出戏严格来说不是荀派戏,是筱翠花的戏,王梦婷是从筱派的陈永龄那里学来的,是在舞台上恢复跷功的一次尝试,邹氏思春,过去多有色情挑逗,这次排演,则着重表现封建礼教禁锢正当欲望的反人道一面。

    

我们又谈及荀派特色——一般都这样概括:梅派典雅,程派沉郁,尚派张扬,荀派俏丽,对此我们都觉得未免皮相。孙毓敏说,其实荀派完全可以从表现小姑娘活泼俏丽的固定路数里跳脱出去,开辟出更广阔的天地。我就说,比如你改编的《痴梦》,她就说,《痴梦》是一种跳脱,其实她还改编了《姊妹易嫁》《陈三两》等等,特别是《一代贤后》,应该是让荀派更具表现力了。我说,当年我小哥刘心化跟你交谈,说他特别佩服荀慧生那“上台三分生”的艺术追求,孙毓敏就说,你们那年看的《荀灌娘》,应该就是荀先生最后的演出,那以后他这出戏就都让我演了,是呀,演来演去,熟了,上台似乎不用动脑筋,一环环往下流动就得了,可那样就成油子了,所以我牢记先生的教诲:上台三分生,我是在塑造人物呀,这个人现在如此,往下会怎么样?不能油滑地往下溜,要把那个人物的心理活动通过外部形态和唱腔表达出来,每演一回,就是跟那个角色生活一回。

    

孙毓敏的演出如今积累了很多视频资料,但她没拍成电影。1982年,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了根据我中篇小说《如意》改编的同名电影,那期间我跟北影厂的一些人士有较密切接触,就鼓动他们把孙毓敏主演的《金玉奴》拍成舞台艺术片。那时孙毓敏刚过四十岁,艺术上趋于炉火纯青,而同台的那些演员,也都个个塑造出可信的艺术形象,整出戏属于“一棵菜”的最佳状态。我的建议并没有被采纳,但孙毓敏一直就此感谢我的好意,又感叹,当年四大名旦梅、程、尚都拍了舞台艺术片,唯独荀先生未能拍摄。她透露,原来北影是准备给荀先生也拍一部的,但是师母觉得不用着急,再等等罢,荀先生就去上海拉双眼皮去了,谁知回来不久就形势大变,留下最大遗憾。

    

孙毓敏说我变化不大,我赞她保养得好,她呵呵一笑,指指头发,说声“假的”,然后把头套摘掉,笑得更灿。重新戴好假发,她跟我说:“老了,在台上演不了了,可是,还要发挥余热,跟你透露吧,我正筹备一个叫做《荀风毓骨》的大型展演,明年,我的学生们将纷纷登台,给观众们奉上荀派艺术的满汉全席!到时候你还要来捧场啊!”那还用说!


其实,孙毓敏是个挺有争议的演员。改革开放初期,京剧演员常组团到各地演出,多是演折子戏,有的演员就不愿意跟孙毓敏同行,因为孙毓敏不管戏码排在第几出,她一上场,总是喝彩声最多。

    

我亲耳听到这样的批评:表演过度用力,一个高音挑上去,台下不叫好,她绝不把音落下。孙毓敏还在有的戏里当场挥毫显示书法,她在有的场合用英语唱《苏三起解》,一个人用梅、程、尚、荀四种腔调唱同一唱段。

    

我问过孙毓敏,为何如此?她坦言,京剧固然要塑造人物,演顺故事,但京剧具有鲜明的娱乐性,必须让观众看着带劲听着过瘾,她觉得讨好观众,向观众索取掌声与叫好声,是必须的,对此她不想改变。

    

三十几年前,孙毓敏的演出我几乎每戏必看,有时还会到后台看她化妆,有时演完她谢幕,我也上台给她献花。记得有一次演完她谢幕,坐第一排的人没有上台的,只有我上去了,她后来悻悻地跟我说:“那些人拿着赠票看戏不上台慰劳演员,说什么,啊呀,我们是普通观众!你普通观众你不自己花钱买票!你那头排票怎么来的?我们唱戏的,就得有人捧!谢幕时就该热热闹闹!”不过那时候她的社会地位还比较低微,也许她现在想法有所改变?

    

有人提醒我,戏曲界也蛮复杂的。我写这篇文章绝无贬低冒犯其他在世的荀派大咖的用意,只不过我跟他们没有交往,而我与孙毓敏,确实是沐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一起走过来的,我记叙的是春天的故事,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2019年10月20日 绿叶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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