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看的昆明,是冯至写作《十四行集》的“林场茅屋”,和沈从文写《烛虚》时的杨家大院 | 张宪光
对新文学版本,我不是很了解,偶尔会凭自己的喜好买一两本。手头的这一本《烛虚》,文化生活出版社1941年初版,装帧以红黑线条为主,品相清洁,素朴大方,心里颇为欢喜。此外,我想买一本冯至《十四行集》1942年初版本,一直没遇见,手边有的是文化生活出版社1949年8月二版,不难得。初版印了歌德的诗作为题词:“谁要伟大,必须聚精会神,/在限制中才能显出来身手,/只有法则能给我们以自由。”这话可视为《十四行集》的写作美学,不知道为什么二版的时候删掉了。这两本书都与昆明有关,初版年代接近,且与两个人的精神蜕变有关,而一次旅行把它们联系在了一起。
今年8月初,车过昆明,有一天的停留时间,我想去看的地方,便是冯至写作《十四行集》的“林场茅屋”,以及沈从文写《烛虚》时的杨家大院。关于那两间林场茅屋,冯至曾有这样的回忆:“我最难以忘却的是我们集中居住的那一年多的日日夜夜,那里的一口清泉,那里的松林,那里的林中的小路,那里的风风雨雨,都在我的生命里留下深刻的印记。我在40年代初期写的诗集《十四行集》、散文集《山水》里的个别篇章,以及历史故事《伍子胥》都或多或少与林场茅屋的生活有关。换句话说,若是没有那段生活,这三部作品也许会是另一个样子,甚至有一部分写不出来。”也就是说,这“茅屋”是《十四行集》的写作现场。
这个林场属于冯至一个学生的父亲,方圆约二十里,位于金殿山后。由市区到杨家山,要先到小坝,经菠萝村,再过云山村。我对于昆明的地理完全不了解,根据导航的指示先去了金殿风景区,沿着后山走了很久,见到了杨家山,可是找不到那个林场,然后打车又去了余斌先生一篇文章里提到的六合实业村。小村寂寂,四围苍翠,与金殿的热闹恰成对比。正是午饭时分,询问了一些村里人,对杨家山林场皆一无所知。滴滴司机是一位当地人,器宇轩昂,穿着不俗,原来是做大生意的,被人骗了,现偶尔出来拉拉客人,对这样偏僻的所在,一个劲儿说没想到这里还藏着这么好的一个村子。冯至的诗里说:
深夜又是深山,
听着夜雨沉沉。
十里外的山村
念里外的市廛
它们可还存在?
十年前的山川
念年前的梦幻
都在雨里沉埋。
七八十年前,这里的确是深山,离其他村子远,离着城市更远,空间的疏离带给诗人关于时间的沉思,于是人与宇宙互相生发,祈求像个古代人一样,“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这深山,这雨夜,这村子,这里的高树与小草,不是浪漫的想象,而是宇宙的一员,一起构成了诗人的生命经验,也构成了一个今昔融通的特殊场域。
上世纪40年代初,冯至夫妇在这个林间茅屋里住过一年,每周进城两三次,步行来回,十五里的山路,是属于诗人的神秘的小径。阴雨晦晴,夜宿于此,与花草树木交谈,体会大地的寂静与寂寞,引导着诗人通往自然与宇宙深处。冯至曾说,文艺作品的诞生常常存在着一种因缘,这因缘并不神秘,而是必然与偶然的巧妙遇合。在很短的时间里,里尔克写出五十五首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冯至写出二十七首十四行诗,或许真的是因缘际会,是天、地、人共同化合涵育的产物。一个诗人长期无诗,总是很尴尬的,冯至似乎并不忧虑,而是沉浸在对里尔克及其十四行诗的研读中,沉浸在歌德的“蜕变论”中,渐归于沉思与寂静。战乱与长途迁徙磨砺了他,他不再被孤独、寂寞、痛苦、感伤等情绪缠绕,不再柔弱地呻吟,跟尤加利树和鼠曲草心有灵犀,跟古今中外的贤者默默交流,就像一场寂静中展开的对话。这种变化,摒除了他身上那种浪漫主义的忧伤调子,像里尔克所提倡的一样,归于理智、忍耐、坦然和平静。这种蜕变,是一种真实的际遇,也是一场自觉的体认,“宇宙好像在那里寂寞地运行,/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随时随处都演化出新的生机,/不管风风雨雨,或是日朗天晴。”一切都如飞蛾扑火、蟒蛇蜕皮一样,在“死与变”中生生不息。这一切,就像《十四行集》第一首“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中的“奇迹”二字一样,揭橥了一个人与宇宙遭遇时的诸多奇妙。这些诗,就如拖着长尾的彗星及灵感的飙风一样,是意想不到的礼物,是诗苑最美的收获之一。
与冯至一样陷入哲学凝思的,还有他西南联大的同事沈从文。离开六合实业村,我与友人一起赶往老呈贡一中,探访沈从文住过的杨家大院。高架路的两旁,高高低低的都是楼房,那位帅气的滴滴司机一边开车,一边说呈贡新城以前的房价只有两三千,没人要,现在已经一万多了,都在抢。呈贡老城,普普通通,沿着龙街开进去不远,就是老呈贡一中旧址。
门前不远处树下,有个老人在乘凉,再前边是一道铁门。我们向那个老人打听杨家大院在哪里,老人说,不在了,都没有了。又说,喏,那个宿舍楼就是。他并不热情,让我们向门外杂货铺的人去打听。杂货铺的女子一听杨家大院,很兴奋地说,杨家大院有上院、中院、下院,那真是雕龙画凤,拆了可惜了。她还介绍我们去采访一下段家政老师。照着她的指示,我们在一栋宿舍楼的三楼见到了段老师,近九十岁了,依然精神矍铄,思路清晰。段老师和沈从文、冰心的后人均有联系,也写了很多短文,出了两大册的集子,慷慨地送给我们四套。提到杨家大院,他也用了“雕龙画凤”这个词,感叹地说“文革”期间杨家大院保存了下来,却在九十年代初被拆掉了,实在可惜。从段老师家出来,我们围绕着那栋宿舍楼转了一会儿,遥想当年的杨家大院,沈从文一家住中院,张充和住下院,张充和离开以后,卞之琳住在下院。随后,我又去相隔不远的冰心默庐旧居拜访,上下两层的旧式木结构楼房,底层是会客室,二层是起居室,两旁还有厢房,安谧雅洁,保存、布置得非常好。两人的旧居,相距不远,一个幸运地保留下来,一个则片瓦无存。
1939年5月,张兆和租了杨家大院的房子,沈从文每周有几天住回乡下,要坐火车一小时,骑马一小时,平畴万顷,分外寂静。他在昆明的创作,一开始有着明确的目的性,比如《湘西》和《长河》。《湘西》几乎可以说是一部经世之作,致力于改良湘西民风,加强区域性团结,促进其他地区与本地人民对湘西这一特定区域的认知,服务于全局性的任务,有明确的读者群;《长河》也在考虑湘西如何应对现代入侵的问题。沈从文向来不主张文学与商业、政治发生太紧密的关联,《湘西》《长河》不知不觉中受到了时代语境的熏染。那时的沈从文陷入了精神上的困境,“无一时不在抽象与实际的战争中,推挽撑拒,总不休息”。他之前的写作一直在经验层面上展开,但随着境遇的变化与问题的出现,他的写作逐步抽象化了,《烛虚》即是这种抽象的产物,也是一部散文实验作品。
《烛虚》这本小书,由两辑组成,一辑即断片式哲思,另一辑是几篇杂文式文论,前者如装帧中的红色线条,表现他对于“虚”——即抽象——的烛照观察,后者似装帧中的黑色线,有一种凌厉躁动之气。进入中年以后,沈从文喜爱“抽象”一词,意味着他在捶打、锻造经验的过程中意图迫出更深邃、复杂的形而上思考,试着“在小小作品中,也一例注入崇高的理想”。第一辑中的几篇散文诗,尝试建立一种新型的人与美的关系,精心地护持美,知其不可能却依然不肯放弃,这便是其痛苦之源。《潜渊》数章皆关于永恒以及文字之有限性,也是对自身面对此一问题时无能为力的呈现。我在云南的一个小镇上读着它们,似乎可以听到作者内心兵戈的铿锵,就像是思想的双手自搏,痛苦而躁郁。
在作者的世界里,生命如此优美而忧伤,如火焰,如梦幻,又如此难以捉摸扪握,原本清晰的,此刻都模糊混乱起来了。那种堕入孤独深渊的感觉,实在是令人茫然自失,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念何所起,不知愿何所归。而爱与死为邻,与孤独为邻,与壑为邻,与虚无之渊为邻,一个沉思者却面对着大美大思不能言、不可言,面对着大悲大哀亦如是而已。在这些文字里,灵归于渊,念寂灭如烛,抽象、具象皆失象而无所寻,作者陷入了一次灵魂的危机。
第二辑中的数篇以及《烛虚》中的四部分,曾在《战国策》上发表,是对女性教育、白话文写作、作家使命等问题的理性思考。他指出很多受过高等教育的教授、贵妇,除了满足食色的需求外,便沉湎于高消费、打麻将、打扑克等娱乐上,而作家与公务员则弥漫着市侩气和阉宦气,为商人和政客帮闲凑趣,言辞颇为痛切。在那样一个特殊的时代里,他始终关心的是新文学传统与文运的发扬,如何重建文学的抽象价值和纯粹性。把这样文体不同的内容编在一部书里,多少有些不合适,可是这恰好体现了沈从文这一时期“烛虚”中向内、向外的两条路径。
从呈贡回来,已是日暮时分,脚已经肿胀得厉害。还是去心心念念的西南联大旧址看了看,在纪念碑边的花台上坐了很久,看着云卷云舒,听着鸟鸣雀噪,吹着舒爽的晚风。一个中年男子搀扶着母亲在校园的小道上散步,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对年轻夫妇和漂亮的女儿嬉闹着,一切都平静而安详。
我想,《十四行集》与《烛虚》两本小书,都不小,都是艰难岁月给予两位沉思者的馈赠。它们记录了两个人面对宇宙时的独特省思与“哀乐弹性”,或如《烛虚》所示,是对抽象美丽境界的一种渴慕。冯至在自然之中,在与自己服膺的先哲的对话中,在混乱中整齐秩序,在“死与变”的衍生中获得了心灵和谐。沈从文则站在疯狂的深渊边上,站在战争的阴影里,冥想默思,看到的是“爱与死”“美与死”,是人对美的漠然与甘心于物欲的堕落,而自己的生命“无所皈依,亦无附丽”。他试图扩大自己,重新给“人”做一个诠释,却陷入破碎与困顿之中。他不乞灵于他者,靠着自我对话,靠着在电光石火中捕捉美与善神奇的光影,在心灵的撕扯之中试着轻举高飞,扎实地工作。
这两本薄薄的书,分别写了和谐、痛苦两种生命的样态,各有其美,也有很强的时间穿透力,可以带给我们很多的启迪。可是人生的常态,和谐每每是暂时的,而苦与思是长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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