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学院笔记(1978-1982) | 肖复兴
1950年4月2日,中央戏剧学院在北京成立,著名艺术家、戏剧教育家欧阳予倩任院长。这是欧阳予倩在给中戏的学生讲课。图/新华社
1978年到1982年,我在中央戏剧学院读书四年,是粉碎“四人帮”之后恢复高考戏剧学院招收的第一批学生。课余爱去的地方,是学院的小礼堂。那里是表演系和导演系的天下,舞台上,几乎每周都有排练。排练时,门户开放,电影学院、外语学院的不少同学,闻讯纷纷赶来,一边观看,一边眉来眼去,谈谈有始无终的恋爱。当时,姜文、岳红、吕秀萍等人排练的好多小品,我都是在那里看到的。
戏剧学院表导演的教学,重视并讲究小品的训练,有一整套的教学方法。小品的品种很多,有生活模拟小品,有形体表现小品,有音乐小品,有无声或无实物表演小品……其中一种声响效果小品,最吸引我。这种小品,最后落幕前要把戏剧高潮集中在一种声音上,比如,钟声、雷声,或者盘子摔碎、墙上的画框落在地上的声音等等。这种小品,不仅考验表演者的表演能力,更考验构思能力,让前面所铺排的一切,千条江河归大海,最后浓缩集中在一种声音上,瞬间如花訇然绽放,有一种独具魅力的艺术回味,颇类似欧·亨利的短篇小说。这样的小品,对我的写作有很大的启发,让我感悟到戏剧和文学之间天然的关系,有丰富戏剧营养的作家,文学创作的笔墨会更多样更充盈;有丰富文学修养的演员或导演,表演的深度和厚度会更绵长蕴藉。
在小品训练中,表演系的老师要求他们的学生先到生活中去观察,搜集素材,然后再来组织自己的小品,不能闭门造车。他们后来在电视台演出过有名的小品《卖花生仁儿》,就是这样产生的。我们戏文系的老师也要求我们注意生活的观察和积累,叫做磨刀不误砍柴工。
这一点要求,非常重要,也是我在戏剧学院学习四年最为重要的一种训练和收获。
我有几个笔记本,记的是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类似表演系学生做小品之前的生活素材的积累,或者像舞美系同学随身携带的速写本。这几个本子对我的写作帮助很大,可以说是写作的基本功训练。将近四十年过去,硕果仅存,如今只剩下一个绿皮小本。重新翻看这个笔记本,如同重返校园,和自己的青春重逢。笔迹歪斜,雪泥鸿爪,挑选一些,摘录如下——
表演系进修班一个女同学,和我们戏文系一个男同学恋爱开始时,对男同学说:“我演过一百多个角色,有时在生活中分不出我是在演戏,还是在平常普通的谈话。”
“那现在呢?你是在演戏,还是在和我说话?”
“看你说的,我是说有时候,进入角色的快感,你一点儿也不懂!”
分手时,她把一叠礼物还给他,对他说:“人变了心,礼物也显得轻了!”——这是莎士比亚的一句台词。
月夜。
“你记得莎翁《威尼斯商人》最后一幕,罗兰佐对他的情人说过的话吗?‘好皎洁的月色!微风轻吻着树枝,不发出一点声响,我想正是在这样一个夜晚,特洛伊罗斯登上了特洛亚的城墙,遥望克瑞西达所寄身的希腊人的营盘,发出他深心中的悲叹!’”
“知道,后来克瑞西达变了心。我知道!”
“那你呢?”
“不知道,我只知道克瑞西达,不知道自己。”
他说话爱提名人。
有一次,讲起编剧的方法,他对同学说:“车尔尼雪夫斯基说合理的个人主义……亚里士多德讲悲剧,一是英雄人物死亡,一身顺境变逆境……有这两条够了,你就编去吧!”
有一次,编剧进修班的一个同学请教他,他问人家:“你来这里几年了?”
“三年了。”
“莫里哀流浪了十三年,才写出第一个剧本。”
一次,谈起恋爱中漂亮和爱的关系,有同学说漂亮最重要,一见钟情就是因为首先看到的是漂亮。有同学说爱重要,情人眼里出西施,母猪也能是貂蝉。
他说:“美不存在被爱者的身上,存在爱者的眼中。‘猫抓老鼠,只要抓自己的眼睛就可以了。’这是狄德罗说的。”
你不觉得他是莎士比亚的一个杰作吗?
是,是《奥赛罗》里的埃古。
你不觉得她是曹禺的一个杰作吗?
是,是《日出》里的老翠喜。
人家的人生道路,讨论了这么久,你一句话就完了,这么简单?
牛顿的物理定律,欧几米德的几何定理,都是这样几句话就说清楚了。
那你的话就是牛顿的物理定律,欧几米德的几何定理了?
这几段笔记,明显带有戏剧学院的色彩。当时,刚粉碎“四人帮”不久,四方洞开,八面来风,校园里,充满百废待兴、唯新是举的气氛。进了戏剧学院的学生,更愿意显示自己的身份特点,常常把那些戏剧家尤其是外国戏剧家,如莎士比亚、莫里哀、迪伦马特、奥尼尔、契诃夫、万比洛夫等人挂在嘴头,就像大家出门特别愿意把戏剧学院的校徽挂在衣襟上一样,坐公共汽车,售票员的小姑娘都会高看几眼,常常是大家逃票的挡箭牌。如果换一个环境,哪怕是换一所学校,再说这样的话,都不合适,会让人觉得造作。在戏剧学院里,一点儿没有违和感,大家听了,都觉得特别有趣,常常会心会意。人们常会忽略或者模糊了现实与戏剧中的界限。在那所小小的校园里,迟到的青春,在课堂内外和书本上下跳进跳出,借助戏剧情景,回光返照。
我特别愿意把听到的这样的话,看到的这样的事,记录下来,在晚上宿舍熄灯之后,讲给大家听,大家哄笑之后,又给我补充好多,笑声更是此起彼伏,成为课堂教学的一种延伸。
还有一类,我也特别愿记,便是生活的点滴,是从表演系的同学排练小品受到的启发,因此,对人物的对话尤其感兴趣。对话,是话剧中表现艺术的重要手段,和小说中的人物对话相似,又不尽相同,比小说更丰富(因为得有潜台词),更精练(因为舞台的限制不能如小说啰嗦过于随意),更具有现场感(因为对面就是观众而不是看不见的读者)。笔记中记录的这些对话,都非常生活化,自己瞎编或想象,是编不出来的。对于人物对话的敏感和重视,得益于戏剧学院四年的读书,特别是表演系的小品——
你这头是哪儿剃的?
你猜!
你告诉我嘛!
不,你猜!
我妈那儿。对吧?
就在一拐弯儿那儿理发店。
你看嘛,就是我妈那儿,是我妈给你吹的风吧?
不知道,我又不认识你妈!
个子高高的。
不,矮矮的。
最里边的那个?对吗?
不对。
得了吧!我妈吹的风,我一看能看出来。
这次,你看错了。
行啦,你别逗我了。
我干嘛逗你呀。是个小姑娘给我剃的头嘛!
不理你了!找你那个小姑娘去!
两个同学吃早点。一个撕开包装纸,吃面包,一个吃馒头。
你看你吃面包,我吃馒头。
还不都一样,都是面粉做的。
那可不一样。你的穿着漂亮的衣服呢,我这是裸体。
真想找你,又不敢,只好老找下雨天去,你家又住在院子最里边,两边屋里的人一看我来,都把脸贴在窗户玻璃上,好像看一个从火星来的人。
有一次,你给我读一首诗,我就站在你身后,看见你嘴唇上长着一层茸茸的小毛毛,不像现在有了扎人的胡子。当时,你以为我一定在注意听你读呢吧?
我喜欢《七月》这本诗集,多么热烈,看得你心里发烫!
得了吧,你喜欢那妞儿的大脚丫子吧,像一艘船,看得你心里发烫!
真庸俗!
我不明白,怎么一提起脚丫子就是庸俗了呢?人没脚丫子能行吗?怎么走路?照你那么说,澡堂子里修脚师傅是世界上最庸俗的人了?那么,有了鸡眼,找谁呢?
你手里有大鬼,又有小鬼,还有本主二,那么多的好牌,怎么让你打砸了呢?
就是因为好牌太多了!
好牌多还不好?那让我们一手孬牌的还怎么个活法儿?
好牌多,就不知道怎么出牌好了,也容易得瑟,三犹豫,两得瑟,就崴泥里去了。
木材厂一车间女党支部书记,看中了车间的一个工人,人实在,长得也英俊,她找他谈对象。
我可不想找您这样的。
你想找什么样的?
稍微落后点儿的。
为什么呀?
您看呀,我就是一穷工人,没门路,没本事,工资低,住房条件差。比如以后我要盖间小房,缺根檩条,怎么办?我得从厂子里偷一根。您是党支部书记,看着不顺眼,揭发我吧,心里又不落忍。可是,您每天看着檩条堵心,您说咱俩这日子能过一块儿吗?
她乐了,对他说:我让车间主任批个条子,批你一根檩条,不就全截了!
公园的小亭子里,常有两老头儿在那里唱戏,一人坐着拉胡琴,一人站着唱,用手里的拐棍儿打着拍子。唱到好处,众人叫好。唱到高处,引颈如鹅。唱到最高音唱不上去了,笑道:“费劲了,早年可不是这样!”
拉琴的老头儿笑问:“早年?早年是什么时候?梅兰芳时候,还是马连良时候?”
旁边人起哄道:“是钱浩梁的时候!他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最来劲!”
笔记上,也记录了很多生活细节或场景,也有一些人物命运的悲欢离合。这样的笔记,一般会比较长,摘录几段稍微短一些的,可以看出当时我的兴趣点和关注点——
表演系的一个男同学,说话时总找胸腔共鸣,嗡嗡的,跟个音响似的。他还特别爱在水房里背台词,水房在戏文系宿舍的楼上,房间小,水哗哗流动中,发出的声音带水音儿,共鸣效果最好,挺好听的。但是,一大清早就听见他那带水音儿的台词朗诵,特别招人烦。后来,他在一出大戏里,扮演一位伟人,全局中只出场几分钟,只有一句台词,声音并不嘹亮,而且,也没有水音儿。一打听,原来他的嗓子莫名其妙地坏了。
十三年没见,他到她的单位找到她,毕竟读中学的时候是朋友。
“你还认识我吗?”
望着他那一脸大胡子,她没有认出他来,更叫不出名字,却说:“怎么会不认识!”
送他走后,在传达室的来客登记本上,才看到他的名字。但是,这个名字对于她很陌生。
文百灵。武画眉。
早晨,老头儿提着鸟笼遛鸟。百灵鸟笼矮些,画眉鸟笼大些。遛鸟时,百灵笼要晃动的幅度大些,它才会高兴。打开鸟笼,画眉飞出来,飞到树枝上,快活地叫一阵子,又飞回鸟笼。
喂它们都是精食。玉米面和蛋黄合在一起,晾干,搓成粉末;夏天天热,放点儿绿豆粉,败火;还得捉些活虫儿,给它们尝鲜。
百灵叫的好听,它能模仿各种声音,小鸟的叫,蛐蛐的叫,钟摆的声音,连对过小车吱吱声,小河流水的哗哗声,都会。但是,如果小孩撒尿,老头儿提起鸟笼,赶紧离开,怕是“脏鸟”。
画眉叫的比百灵声高、粗、响。它像是粗大健壮的小伙子,百灵像能织善绣的闺女家。
鸟笼中央,有一根横棍儿,上面沾满粗拉拉的沙子,为了给鸟挠痒痒。有时,老头儿伸出筋脉突兀的手,用长长的手指甲,轻轻地给鸟梳理羽毛,鸟舒服地立在横棍儿上,懒洋洋地望着太阳,惬意极了,就像恋爱时被情人抚摸。
鸟通人性,它也知道享受。老头儿说。
那时候,学校里也举办一些活动,印象比较深的,是舞美系举办过一次学生作品画展,表演进修班的李保田举办过一次他个人的画展。展览都在教室里,规模不大,很简陋,但是,洋溢着那时候勃发旺盛的青春气息。两次画展,我都去了,舞美系的画展,在每幅作品旁边,有学生为画作写的简单说明。这些题句,有些像诗,比我们戏文系写的都要好。幸运的是,笔记本上居然还留有当年的记录——
《雨中》:画它的时候,我没穿雨衣,也没打伞。
《小路》:我喜欢小路,它崎岖,画它的时候,我省略了其他。
《爱情》:一对并排在一起的白杨,多像树木中的情侣。
《白杨林》:它使我感到音乐有了形状。
《蓝色的湖泊》:秋天一片枯黄的山中,难得有一汪如此蓝蓝的湖泊,被人遗忘。
我们戏文系曾经办过一次墙报,大家把写的诗呀散文或剧本,抄在稿纸上,贴在一块黑板上。别的诗文包括我自己写的,都忘记了,唯独有一首小诗,至今记忆犹新,题目叫《简爱》,就一句:“把繁体字愛中的心去掉了。”写诗的是和我住同宿舍的一位上海人,我称赞他写得好,像北岛写的《生活》,全诗就一个字“网”一样的好,无尽的感喟都浓缩在这一个字,一句话里面了。
那时候,学校常组织我们到新街口小西天的电影放映所,看一些内部电影或过路的外国电影。入学不久,刚看完重新放映的电影《柳堡的故事》,他曾经对我说:“你说我看电影时候,听到里面的插曲‘九九那个艳阳天’,怎么就想要撒尿呢?”
笔记本还在,那种纯真而又诚挚的学生时代,远去了。
2020年9月15日写毕于北京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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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笔会文粹《这无畏的行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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