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再也不能对臭臭好回来了” | 唐小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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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一月份吧,我们聊天说起“禁摩令”,核桃忽然插嘴:“我坐过摩托。”
都以为他开玩笑呢,带他出门不是他爸开车就是打车、坐地铁,哪有机会坐摩托啊。
他很肯定地提醒我:“在大理!”
哦,有这回事。三年前带他到大理避暑,在一对摄影师夫妇开的民宿里住了一个月,也和他们成了朋友。某日外出忽降大雨,是男主人开着摩托把我们“救”回来的。
“你还记得大理什么事?”我很好奇,那时候他还不到三岁。
他想了一会儿:“我在那里的玩具房玩到睡着了,玩具房的地上铺的是有格子图案的小地毯。”又想了一会儿:“对了,猫生小猫了!”
嘿,那年我们游洱海,观苍山,爬大理三塔,见天在民宿后面的茶马古道遛弯,他统统忘掉了,可记住了摩托和小地毯,还有猫生小猫。
“还说呢,你可没少欺负臭臭!”
朋友家养了黑白花小狗桂桂,鲭鱼斑小猫臭臭。村里的猫猫狗狗,生活比城里的宠物丰富,独立性也强。它俩都经常自个儿跑出去,或撒欢、见朋友、约架,或如厕,家里偶尔几天没人,给它们预备好口粮就行。桂桂和臭臭是典型的家狗家猫。桂桂恋家,出门玩会子就够了,饭点儿总是着家的,门口有动静也第一个跳起来通报,你在院里长椅上看个书,它会悄没声息地跳上来紧挨着趴在旁边,或者翻过身来让你给它摸肚子。臭臭呢,能耐大,会上房翻墙,彻夜不归是常事,但回来会去瞧瞧碗里有没有给它留的鱼头,盆里的猫砂换没换。偶尔也撒个娇,或叼来死老鼠以示功绩。它长得骨感十足,弓起背来隐约能看出脊梁骨的棱。头小而窄,眼睛就显得尤其大,而且警觉。鼻头还有一抹黑,好像去哪儿淘气蹭的。女主人说当初捡到它是在庙门口,那时瘦得多,饿得奄奄一息,有好些天只能吃牛奶。
核桃当年对桂桂一见如故,吃块排骨,肉都没啃干净就屁颠屁颠给狗送去了。对臭臭则完全相反,拽人家尾巴,摘小果子扔人家,举着棍满院子赶人家,乐此不疲,臭臭看见他蹿得比什么都快。在批评教育(要爱护小动物!)、口头恐吓(想尝尝被猫抓的滋味吗?)和打手板都宣告无效之后,我只好每次一瞧见他朝着猫狂奔,就把他提溜过来,用胳膊圈住“关禁闭”,最长的一次关了十分钟。
“它总是不让我摸呀,我就是想和它玩玩,”他有点难为情,“下次不会了——那里现在有好多猫了吧?”
臭臭生小猫是在我们快走的时候。这个新手妈妈,叼着头一只出生的小猫走到堂屋,往地板上一搁就开始叫唤,女主人还以为又抓回来老鼠了呢。待大家手忙脚乱地收拾好铺着毛巾的大纸箱,另外三只才陆续出来。四个绒球也似的家伙一齐乱拱臭臭的肚子找奶喝时,它已经累得快睁不开眼了。核桃隔一会儿就蹲到纸箱边上看看,看得臭臭有些心惊,有一次喂完奶还咬住小猫的后脖子,一只只把它们放到身后隐蔽的地方。
可怜天下父母心哟。
“下次”说到就到了。暑假既要防疫又要躲重庆的桑拿天,大理再合适不过了,有老朋友、凉快,还是低风险地区。出发前我和核桃约法三章,其中就包括“不许再欺负猫”。
一进门桂桂就迎上来,核桃欢呼一声,扔下箱子跑过去抱它,又仰起脸问:“臭臭呢?臭臭呢?”
“臭臭上山了。” 女主人说。
“什么叫上山啊?”
“就是不在这个家住了,到山上当野猫去了。”
“臭臭干嘛上山啊,叫它回家吧,我保证不欺负它了。”
女主人笑了笑,没说什么,又给我们介绍了他们家新来的猫。这猫身形较臭臭圆润些,毛色略淡,叫Bakso(巴克飕),取自他们钟爱的一种印尼肉丸子。
核桃试着喊了一声Bakso,许是觉着这名儿有点“酷”,下巴一晃,把“Ba”拉得长长的,“so”小风吹似的一下剪断,怪亲的。
核桃还是照例和桂桂十分要好,和Bakso倒也相安无事。一天晚上闲聊,我还是忍不住问了:“臭臭为什么上山了呢?”
是个悲伤的故事:
四只小猫断奶后,三只送了人,留下的一只个头最小,兄弟姐妹都能跑了,它还站不稳呢。它的毛色是橘猫那种黄底橙纹,和臭臭最不像,却最得宠。娘儿俩总一块儿在院子里溜达,扑蝴蝶,晒太阳,晚上也挤在一块儿睡。
有一天这只小猫偷偷溜出去玩儿,还没走到大马路,就在巷子里被车撞了。臭臭把它的尸体拖回院子,一点点舔干净,守着,像是在等它活过来。
小猫给埋在了后院,埋的时候臭臭就在边上,不叫,也不动,泥塑似的蹲了一宿。女主人看它失魂落魄的模样着实可怜,想带它去做绝育了却这些烦恼,到宠物医院才发现,它又怀上了。
当时他们正好有个拍摄的工作要出门,“算好日子走的,想着回来它就该生了,”女主人说,“可等我们回来,它肚子已经平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女主人猜,可能是流产了。
这之后没几天,臭臭就不见了踪影。再有它的消息,还是一位以前来过的客人骑马上山,说在庙子那边看到它,招呼一声“臭臭!”,它却纵身一跃,消失在林子里,完全是野猫范儿了。
听完故事扭头一看,核桃在一旁已经红了眼眶。一直到晚上上床睡觉时他还在发呆,闷闷地说:“妈妈,我再也不能对臭臭好回来了。”
这孩子平日里犯了错误,对不起说得飞快,但往往嬉皮笑脸,转身就忘,一副没心没肝的德性。还没见过他这种样子,大概是他第一次发现,做错的事并不都有机会改正。
奇怪的是,接下来几天核桃又开始见Bakso就追,从院子这头撵到那头,撵上树,撵上屋顶,直到它跑到看不着的地方才罢休。我很生气地质问他:“不是保证不欺负猫了吗?没机会对臭臭好了你不是很难过吗?怎么就不长点儿记性!”
小家伙耷拉着脑袋,好一会儿,小声说:“要是Bakso走了,臭臭也许能回来。”
想不到他能有这么曲折的心思,我只好绞尽脑汁开导他:
“也许哪天Bakso上山玩,碰到了臭臭。你想让它告诉臭臭,‘喂,山下你呆过的那家,我在那儿呆得挺开心,要不回去看看?’还是说‘以前欺负过你的那个小讨厌鬼又来了,成天撵我走,你离开那里是对的’?”
女主人听了也安慰他:“核桃,也许臭臭在山上过得很开心呢。”
不知道这个疙瘩是怎么解开的,后来尽管核桃还是各种淘气,对Bakso却友好起来。有鱼头了会长呼一声“Ba--kso!”,默默地看着它歪起头吃。有一次我看见他坐在院里长椅上,左手摸着桂桂,右手摸着Bakso,那架势,像是保护它们的老大。
假期里我们从茶马古道上了许多次山,钻林子采蘑菇,都没能偶遇臭臭,只能想象要是遇到了会怎样。
核桃觉得臭臭会带着一群小猫,“我喂它们小鱼吃,这样它就会原谅我了”。
我觉得野猫臭臭应该不会搭理我们,它干嘛要记挂这些前尘往事?我想象着它一闪而逝的背影,心里默默感谢它给我儿子上了人生要紧的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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