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凡尔赛奶奶 | 沈芸
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2016)剧照
老派是一种坚持,也是一种信仰。
在北方,要保持上海人的生活方式并不是容易的事情,我爷爷身边的老派上海人,像二流堂,聚会时大家陆续一到齐,上海话就会在客厅的各个角落响起。无论是我爷爷的生日宴还是我们家的年夜饭,南方菜都是主打,生日会要吃长寿面,但是除夕从来不会吃水饺。
过年前,南方大家族里的亲戚们都是要串一串的,互相送一送年货。提篮里放上四只汤碗,碗上扣稳一个碟子。常常是有荤有素的四道菜:素鸡、熏鱼、蛋饺和八宝饭。大孃孃家的熏鱼炸得外脆里嫩,二孃孃家的素鸡烧得鲜甜入口,三娘舅的蛋饺金黄赛元宝,表姨妈家的八宝饭,跟外面买的不一样,炒豆沙里加了红糖和糖猪油粒……春节拜年时各家评菜是最有趣的事情。
年夜饭的菜单就像是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曲目一样,每年都差不多,经久不衰。中间的差别无非就是风鸡换酱鸭,素什锦改四喜烤麸。熏鱼、如意菜,鳗鲞和水笋烧肉都会有的,如同形形色色的波尔卡。《蓝色多瑙河》是那条亘古不变的糖醋黄鱼,意喻着金条。记得,我们从南竹竿搬到北小街的第一个春节,大家喜气洋洋,托菜市场的关系买到了一条大黄鱼,炸黄鱼的时候,我妈妈不断地嚷嚷:“鱼尾巴要翘起来,翘起来!”我爷爷在房间里面听见了,等大黄鱼昂首挺胸地上了桌,我爷爷开心极了:“尾巴要翘起来……知识分子都是要夹着尾巴做人,现在要翘起来了,哈哈!”1978年,改革开放元年,科学的春天,也是文艺的春天。
圆舞曲《维也纳森林的故事》是音乐会上不能没有的,年夜饭上的全家福是高潮,火腿老母鸡汤里面应有尽有:肉圆、白煮蛋和蛋饺,意喻元宝;冬笋片和切长条的白菜,意喻着来年节节高;那个年代,环保意识淡薄,要在汤里放发菜,粤语的谐音,意喻发财,后来改成粉丝了。最后的《拉德斯基进行曲》是团圆的八宝饭,豆沙要前一天炒好,糯米饭蒸好,用猪油拌匀,然后要把一个大碗的内层涂上猪油,让我在猪油碗上粘八宝饭的摆花,铺上一层糯米饭,开始加上多多的豆沙。在我的印象里,我们家的八宝饭上不用糯米饭托底的,紧实的豆沙芯子上直接用一个大盘子盖住碗,上屉蒸熟、蒸透,大约要二十多分钟。从蒸锅里端出来是要有功夫的,手疾眼快地一翻,八宝饭就像脱模一样倒在了盘子上,吃完了,光盘上还残留着满满豆沙的痕迹。现在流行低糖少油,八宝饭也瘦身了,像个柴美人,中看不中吃。今年的春节马上要到了,我终于买到了“屋里厢”的八宝饭,圆润的猪油糯米,足足的豆沙,厚厚的甜度,一切都没毛病!不用猪油,豆沙只有一点点,还不够甜,这叫什么八宝饭呢?我唯一不满意的是八宝饭的摆花,像枸杞、红枣丝、葡萄干和核桃仁都不够有气氛,如果是我摆的盘,要用蜜枣、糖冬瓜和红绿丝,这样,蒸出来的八宝饭,一端上来才会颗粒饱满、端庄大方、喜庆吉祥,而且甜甜蜜蜜。
不要怕重复,重复是强调,强调到了极致,成就经典。
夏衍与外甥女袁玲华,摄于1920年代末
执著于老派的上海人,跟散落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一样,有着一颗执念的心,不管是背井离乡,还是漂洋过海。
说话间已经有三年了,也是在冬天。某天早上,我正在自然醒的发呆中,突然,一个电话把我的发呆打断了,来电给了我一个号码,要我跟美国纽约的程太太联系,她在找我。
我想到了,是我爷爷的外甥女,五姑姑袁玲华,姑父程树滋先生是华尔街的老银行家。我们在2010年上海分手后再没联系过。电话接通了,姑姑悲伤地说:“树滋九月份过了……”她自己在医院里过了生不如死的几个月,现在总算是把以前的保姆周阿姨找了回来,回到了新泽西养老院的家。她很想念我,怀念在上海一起去虹口看我们家老房子的时光。姑姑的耳朵不太好,我们的交谈很吃力,她每天在房间里不分昼夜地放着邓丽君的歌,一遍一遍,歌声吵得阿姨要用耳塞。我猜测,姑父去世后,没人说上海话了,她是想听见乡音。好在周阿姨是上海人——落户宁波的上海知青。
左起:夏衍,外甥女袁玲华,外甥女婿程树滋,夏衍二姐沈云轩。
姑姑交代我一些事情以后,周阿姨接过电话告诉了我很多细节,最关键的是姑姑吃不到中国的东西,她的肠胃犯了思乡病。
我准备先给她寄一些山核桃仁和柿饼,不巧赶上海关改程序,美国又在闹罢工,退回来了一次。在国际邮局的帮助下,把包装罐上的金属盖去掉,又寄了第二次,终于赶上了元旦。姑姑很高兴,她跟我说,她很想家,想吃冬笋,油焖笋的味道,她只能在脑子里想想了。她还惦记着我从嘉兴给她带的肉粽子,“那真是美味极了,回味无穷,我一直都记着呢……”她说着嗲糯的尖团音,碎碎念。
姑姑是一个在纽约保持上海人生活习惯的人,七十年一贯制,这应该是相当奢侈的习惯了,其成本已经不是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她吃不惯西餐,像生菜沙拉、土豆泥和牛排一类,她连看也不要看。她住的养老院很高级,每天提供两顿饭,她只喝其中的鸡汤。周阿姨说,你姑姑会自己烧菜,她很节省,用冬笋头熬骨头汤,前面的嫩尖烧油焖笋。听着这些,我一下子感觉自己烧笋时扔掉的老头,太浪费了,有些暴殄天物。
她喜欢的冬笋和肉粽子这两样,可不是说轻而易举能带进美国的。我想来想去,想到了我们的朋友,在上海的张先生,他有家人在法拉盛,托他弟弟在中国城买,然后寄到新泽西。果然,张先生一听说95岁的老太太要帮忙的事情,非常热情,我解释说姑姑的儿女已经是华裔“美国人”了,不太懂得买中国的食品,张先生表示一百个理解。后面的事情一切顺利,张先生的弟弟在法拉盛中国超市精心挑选的六个冬笋和六个粽子,姑姑在春节前收到了,大悦!一早起床,就吃了一个肉粽子。她吩咐阿姨,这几样东西要变换着吃,但年夜饭那天,她是一定要吃到粽子和冬笋的。姑姑亲热地说,我让她感觉到了亲人的温暖。我心里也非常喜悦帮她在农历年前完成了心愿,对于我们来说,共同感受到了“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年味。
这以后,我几乎每隔十天半个月就可以得到姑姑的消息,譬如她想吃炒豆芽菜和番茄炒蛋,可是要等她儿子两周来一次去中国超市把豆芽菜买回来;她去烫头发,顺便到法拉盛吃了上海点心馄饨和小笼包,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在埋怨小笼包不好吃;感恩节去儿子家聚餐,她要提前把衣服搭配好,脸上的妆化好,还要戴上墨镜和披肩,“她说,这是风度!”周阿姨陪着她,早早就等着车子来接了,“你姑姑很讲礼数的!”
她一刻不停地想上海。她知道上海亲戚给她寄莲子来了,每天催阿姨到楼下去看看,想赶紧吃上一碗莲子红枣汤。“老太太心太急!”周阿姨拿强势的她也没办法。至于美国养老院的很多状况,我也是从她的生活里略知一二的,新泽西每年冬天都会有一两场大雪,大雪压塌电线,养老院要断电数天,没有热水,吃冷食,这样的情况每年都会发生,那几天,姑姑很受罪的。
从我7岁第一次见到五姑姑起,我们俩的关系从未像现在这么亲密过。我跟姑父倒是聊过天儿,他跟我讲了好多话,他曾在“苦干剧团”帮忙做过财务,是黄佐临、丹尼夫妇的好朋友,“文华”的老板吴性栽很信任他,委托他在好莱坞发行《假凤虚凰》和费穆的电影,但是很不成功。姑父最得意的手笔是他在改革开放后在中美两国银行界之间牵线搭桥,为此,他们夫妇被邀请参加老布什总统的就职晚宴。姑姑给我看过她一身丝绒旗袍,盛装出席的照片,骄傲地说:“我的福气好,先生身居高位,我做程太太是加分的。”
过了一段时间,周阿姨来说,你姑姑不对了!她经常出现幻觉,总是觉得房间里会有她先生的影子,她会自言自语——对着空气说话,口气像是跟先生在对话。她先生用过的东西,她都不能看到,看到了就会哭哭啼啼。还没等我把这个信息消化掉,姑姑就正式通知我,她要跟周阿姨一起回中国养老了,叶落归根!我真的就剩下惊呆的份儿了,脑子一连串的问号,但是我知道,她的决定我只能听着,没有商榷的余地。
姑姑终于在2019年的5月底落地上海虹桥机场,发给我的图片,一点看不出车马劳顿的疲倦,反而红光满面,眉开眼笑。“我是决定了要在这个时间回来的,我要吃上今年的杨梅,想了好多年。”她清脆的声音这次是从上海传来的——姑姑迅速把她美国的家产分给子孙,只带了日常用的衣物和两部轮椅,安排做体检,办理护照机票,登上飞机头等舱,一路睡着就到了上海。她不愧是美国黄金时代打拼出来的一代成功人士,对事情的处理和行动有着惊人的速度,这让我坚信,姑父的军功章上一定有着她的一半。
七十年代中期在纽约中国驻联合国代表处,前排左一:江青、左二:袁玲华、左三:李丽华,前排右三:於梨华;后排左三:程树滋,后排右一:严俊。
行前,姑姑给我寄来四十几件她的旗袍,我要准备捐赠给电影博物馆的。最高峰的时候,她有200件旗袍,都是香港裁缝做的。她是纽约华人太太圈里的“开心果”,那些太太们有一个中西女塾的小圈子,宋氏三姐妹上过的贵族学校,她没上过,心里很不服气,有一年回国,专门到上海市三女中去瞻仰了一番。
我陪着姑姑去了一趟她外婆的德清老家,她要去寻根问祖。还去了德清小学“夏衍母校”祭奠她的舅舅。路途中,她不禁想到了她的先生,“树滋的祖籍是安徽,家里在镇江开钱庄,他姐姐嫁到了无锡,所以我母亲说他们家是苏北人,1946年以后,树滋去了美国念书。我找了人算命,帮我算算我跟我的这个男朋友能不能成功,算命先生说,走得越远越好,结果……这么远啊!”
她在1948年离开了中国,2019年回来了,这两个时间节点的选择,足够代表她一生的传奇。2020年,全球暴发了新冠疫情。
姑姑的归来,让我的内心很幸福。在她的身上,我再一次触摸到了我爷爷他们老辈人的脉搏,感受到我们家族强大的基因在继续流淌,元气尚存,没有断片儿就是胜利!
电视连续剧《流金岁月》(2020)剧照
每一个绵延不断的古老家族里,都会有一位“凡尔赛奶奶”,她们可以是远在天边、彪炳史册的宋庆龄宋美龄,也可以是弄堂里再普通不过的张家姆妈王家阿婆。她们会抱怨吃咸肉菜饭时,怎么能缺了炖好的黄豆骨头汤?也会百般纠结有客人来吃饭时要加上哪两道荤菜,否则不像样子。这些琐碎在她们看来无小事,关乎讲究的规矩和光鲜的脸面。但是当真正的考验来临时,家里的男人是面子,她们就成了里子。
在我看来,《流金岁月》里蒋南孙的奶奶只做到了前面的一半,那座复兴路红砖小楼里发生的坐吃山空的故事,终结在她们手里,再正常不过了。挑剔刻薄的凡尔赛奶奶,总想着不劳而获发横财的老爸,靠每天来搓麻将打发婚姻光阴的妈妈,及永远也不可能成功的婆媳关系。这些老宅子里面的人有最好的家世、优雅的品位、斤斤计较的精明和吃出乾坤的嘴巴,就是少一位敢于冲出去跟野莽草根抢世界的孙女,少了一份敢于面对残酷现实的自信和勇气。他们曾经靠海外寄来的食品和外汇偷生,国门打开以后,又靠祖产、靠海外存款、靠炒股票……反正就是一个字:靠!等到凡尔赛奶奶故去,基本油尽灯枯了。最后差不多只剩下华山一条道,卖掉或者出租淮海路沿线或者华山路、静安寺一带的房产,搬去莘庄或松江,偶尔回到中心城区,还会指着武康大楼的船头位置,戳戳点点一番,顺便再跟亲戚朋友吹嘘一下自己住的郊区别墅空气如何的好,而已。
李子云的妈妈是一位生活在淮海别墅的低调老太太,她话不多,却句句入骨,眼睛看人时会带着一道锐利的光,平时坐在自己家客厅里,衣着也是平平整整,头发一丝不乱的。她对生活细节的要求非常苛刻,即便是在物资匮乏的时期,她送给亲朋好友家的年礼也必须是双数,一般来说,一条鳗鲞、一块火腿、一份腊肠或腊肉,一个八宝饭或黑洋酥,当然,如果换上一斤大白兔奶糖也是可以的。食品凑不全,带上两盆盛开的水仙花,她才觉得拿得出手,李子云和她家老阿姨逢年过节都会忙着采买以达到她母亲的要求。然而,这么一位精致到骨子里的人,挨批斗时居然挺身而出地反问:“我们爱国,回来有错吗?”李子云的父亲是一位早期信奉布尔什维克的翻译家,孙子出生时他送的礼物是一本《共产党宣言》——在1974年。
电影《唐顿庄园》(2019)海报
像这样,生活上绝不凑合,每遇大事又扛得起江山的老太太们,都是“活久见”的神仙,放之四海而皆准。我们的《红楼梦》里有贾母,英剧《唐顿庄园》里有老夫人,现实中,英王室有“超长待机”的女王——无论光荣而孤立的大英帝国发生何种不堪和尴尬,他们的女王穿着饱满艳丽的撞色套装,头戴插满花朵和羽毛的帽子,出现在公众的面前,一切烟消云散,化腐朽为神奇,人们又将话题转入了女王下午茶的司康饼、她身边的柯基爱犬、菲利普亲王的花边绯闻……这就是老派无人可及的力量,当民众的焦躁不安归于风轻云淡时,国泰民安、岁月静好。
在这一点上,家和国是一样的。
2021年元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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