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许多事全在于你怎么看它 | 蒋寅
邢千里 摄
张若虚以孤篇压全唐的名作《春江花月夜》,究竟写作于何处,一直有学者争论。意见主要集中于长江下游泰州、扬州、江都、镇江一带。论者根据唐代长江入海口的位置,认为诗起首“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两句就表明诗作于泰州、扬州、镇江这一带。这么说也不是没有理由,但问题是诗终究有着刘勰所谓“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文心雕龙·神思》)的想象成分,一首诗要坐实其写作地点,首先须确定它完全是写实的,而这恰恰是不可能的,于是所有的推论就因缺乏坚实的立论基础而留下很大的不确定性。况且诗中又提到“青枫浦上不胜愁”、“碣石潇湘无限路”,青枫浦、潇湘都是湖南的地名,以此为据,那么抒情主人公的视点也可以说是在湖南啊!
儿子上小学时,我每天骑自行车接送。一次半途下起了小雨,孩子说下雨了,有点畏缩,我说北京下雨多难遇到啊,淋点雨滴不是很爽吗?孩子马上开心起来,说是好爽啊!后来再遇到下雨,他也会很高兴,觉得淋点雨很惬意。来广州工作后,每苦天热,出门买点菜就是一身汗,开始也很窝心。可是一想,多少人乘车、花钱专程去健身房锻炼,不就为出这一身汗么?我不乘车不花钱随意就出了汗,还顺便买回菜,岂非大好事?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不觉得天气酷热有什么不好了。这世上许多事就是这样,很难绝对地说是好或不好,全在于你怎么看它。
虽然我从事古典文学研究以来,一直不懈地整理古籍,考订文献,调到大学任教后也像先师一样同时指导古典文学和古典文献两个专业的研究生,但于文献学始终视之为工具之学、治文史之学的基础,平时教学生也总是说文献学是手段,文史哲学是目的。近时看到微信上年轻学者谈文献学,颇有主张文献学自成一学的。作为学者个人的选择,将文献学作为研究对象,当然也无可非议,但以学科定位而言,似乎还可斟酌。就像小学,尽管许多学者毕生寝馈其中,但它仍是一门工具性的学问,治文史的手段,将它当作目的就有局限了。适读卞孝萱师《冬青老人口述》(凤凰出版社),第266页提到缪钺先生认为“小学是治学的一种手段,好比住旅馆,宿一宿就可以了,如果一辈子都住在旅馆里就没有意思了”,我对文献学也作如是观。
自从毕业离开师门后,老师就再没有为我推荐过论文,都是我自己投稿。现在我的学生就是副教授了,如果不是我推荐,论文投给某刊,对方看都不看。博士生的论文推荐过去,甚至答复本刊一律不发表博士生论文,或者要求导师挂名。这真是匪夷所思。此种风气蔓延开来,不但会助长导师不劳而获、坐享学生成果的恶劣作风,对学生也很不公平。刊物希望发成名学者的论文,要求导师在学生论文上挂名,无非是希图名人效应。然而,教授的论文就一定好过学生的吗?崇尚虚名就一定有实效吗?有两个答复我不发博士生论文的期刊,我也没觉得办得多好。多年前《南阳师范学院学报》改组时,主编来文学所征询意见,问怎么才能办好刊物。我说只要能做到四点就行:第一不约名家的稿子,第二不设作者门槛,第三不限字数,第四不收版面费。他说都能做到。后来我推荐硕士生聂时佳的论文给他们,编辑回复说比好多教授的论文都好。我觉得编辑很有眼光——聂时佳本科二年级的作业就在《外国文学评论》上发表,编后记说那是该刊第一次发表本科生的论文。不看作者身份,只看论文质量,是编辑学术判断力的体现。惟其如此,《南阳师范学院学报》曾名列人大复印报刊资料转载数量第15位!当前期刊评估体制的弊端,迫使期刊只盯着成名学者,不栽培年轻作者。可是,哪个成名学者没有青椒的经历?刊物不能一味地锦上添花,也需要雪中送炭。应该有长远眼光,栽培一批年轻作者。未来总是年轻学者的。前几年镇江高等师专学报创刊N周年纪念,向我约稿,我马上写了论文寄去,就因为我读硕士时两次投稿都被接受。眼下的成名学者都是从学生过来的,今天的学生就是未来的成名学者,刊物都应该想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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