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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燕园,吴组缃、陈贻焮、季羡林、金克木、季镇淮等先生都是我的邻居 | 谢冕

谢冕 文汇笔会 2021-03-11

本文作者在畅春园居室书房


筒子楼“万家灯火”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落脚燕园,不觉已过了一个多甲子。其间有五年时间住学生宿舍,分别是十三斋、十六斋、二十九斋、三十二斋。当年北大宿舍都叫斋,斋者,书斋之谓也,这称呼很雅致,听起来仿佛飘着淡淡的书香。后来,斋统统改成楼。这一改,原先的一点文气消失殆尽了。与此同时改名的,还有燕京大学初建时命名的湖边七斋。这七斋,分别是德、才、均、备、体、健、全。后来这些斋,也通通变成了“楼”——红一楼、红二楼,一列数字排列下去。

    

所幸燕园周遭的那些前朝留下的园林,除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有过短暂的“新命名”,大抵还是保留了原有的园名。因为我在北大工作的时间长了,许多旧园,也都住过,也都是沿袭旧名。需要解释的是,前述的斋中,多数都是学生宿舍,唯有十六斋例外,是改造了用以接纳新工作职工的“婚房”。新中国成立初期,学校大发展,新职工结婚后没有住房,临时改学生宿舍予以安置。十六斋即其中之一。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刚毕业,结婚,生子,没有家属宿舍,也在这里“筑巢”。十六斋二楼的一间十二平方米的房间,成了我在北大最先的家属房。

    

十六斋位于校中心著名的三角地。楼三层,一家一间,平均分配。没有厨房,也没有单独的卫生间。楼道即是厨房,那时都烧煤,各家门前安放各自的煤球炉、煤饼、厨具、拖把等等,也都在门边安家。每个楼层有一间“公厕”,校方规定,一、三层为男厕,女厕在二层。那时条件如此,大家也都满意,因为毕竟有了一个“窝”。今天看来“不可理喻”的,当时却是寻常。记得当时成为邻居的,有校工厂的工人,有校医院的医生护士,更多的,则是刚毕业参加工作的年轻教师。依稀记得,罗豪才、沙健孙,可能还有王选,都住过。

    

楼道成了厨房,早晚生火,烟熏火燎,菜香飘扬,甚是热闹。邻居久了,彼此熟悉,南方人北方人,口味相异,各做各的,每日似乎都在进行厨艺比赛。时有美食,亦曾彼此分享。葱蒜油盐,缺了互通,如同一家。居间狭窄,互谅互让,少有龃龉,毕竟是读书人。这样的日子,有好多年。我的儿子谢阅在此诞生,当时妻子在读王瑶先生的研究生,要做学业,更请不起保姆,就把岳母请来照看孩子,一间房竟住进了三代人!一晃,也是三四年。苦是苦,也有难得的欢愉。


朗润园旧日烟景

    

我有属于自己的宿舍是六十年代中叶的事。那时,沿朗润园湖岸盖起了六七栋宿舍楼。楼高四层,分配我住的是十二公寓二层一间房。一个单元共四间房,一下子住进了三家人:化学系一家三代人,住一个较大的套间;我们已有孩子,住朝阳的一间;地球物理系一对年轻夫妇,住朝北的一间。一个单元总共约五十平方米,共用一个厨房,共用一个厕所,记得有一个没有热水的淋浴设备,也是三家共用。这次乔迁,我们终于告别了“万家灯火”的筒子楼。虽然依然窄狭,做饭,洗浴,特别是如厕,都要“排队”,邻居一个小孩,喜欢在厕所“引吭高歌”,我们也要耐心等待。困难,却总算是有了一个相对封闭的自我空间了。

    

朗润园位于燕园北,属于后湖地区,是前清旧园。山间有亭,也是旧物,记得还有恭亲王奕䜣的题额,这里有皇亲贵戚的别业,亭台楼阁,皇家气派,特别是临水的美人靠,让人喜悦。朗润园是一座四水环绕的岛,西山那边的水流经挂甲屯,注入朗润园,这一带因之顿现湖光山色的美景。明人米万钟有诗曰:“更喜高楼明月夜,悠然把酒对西山”,应该是此地当日风景。

    

我入住朗润园不久,吴组缃和陈贻焮两位先生也成了我的邻居。不过,他们的住房比我宽敞,是独住一个单元。与我比邻的,还有季羡林、金克木、季镇淮等先生。他们和我一样住的是新盖的公寓。令我特别羡慕的有两家住房,一家是温德先生,美国人,单身,终生都住燕园。温德先生家是一个半四合院,温住正房,厢房住着中国佣人一家。温先生不仅是一位学者,还是一位营养学家,他在院里种了许多鲜花和蔬菜。温先生九十岁还骑自行车,还能在游泳池仰泳。

    

另一家则更美,是孙楷第先生家。前面我说过朗润园是一个岛,孙家更绝,独占了一个岛中之岛。几间平房,前后树林,亦是四面环水,宁静如村居,有小木桥通达。上世纪某个年代,消息传来说,现任教授可以自费修缮入住,我和一位同事,曾动念两家合资修缮此岛,终未如愿。梦想成真的,倒是后来我主持北大诗歌研究院,在当时校长周其凤和校友骆英的全力支持下,在濒临孙楷第小岛左近,盖了作为诗歌研究院办公场所的采薇阁。我为此写过《采薇阁记》,并以石铭之。


蔚秀园听十里蛙鸣

    

燕园是北大现今校园的通称,它的基本版图是原先燕京大学的校园旧址。当年司徒雷登校长为建校多方奔走,筹募资金,斯园始成,令人铭感。北大入驻燕园之后,燕大原先的规模跟不上现实发展的需要,于是有了在附近园区寻“空地”建房的思路。朗润园沿湖的楼群即是开端。事情到了七八十年代,这种思路就延展到了此刻的蔚秀园,也包括嗣后的镜春园和承泽园。一切也如朗润园一样,在湖边找“空地”建房。这样一来,原有的园林格局毁坏无存,而受益的却是我们这些渴求“蜗居”者。

    

蔚秀园原先的主人不可考,可以确定的是非一般的人。此园正对着如今北大的西校门,中间隔着当日由西直门通往圆明园的御道,如今也是由北京城里去往北大、清华、颐和园和香山的必经之途。蔚秀园呈现的也是一派旧日皇家园林的气象,它的特点是在当日京畿的郊野造出迷人的水乡烟景。园内溪流婉转,有山,山间有亭;有水,水上有桥;有岛,岛上绿树环绕,村居隐然其中。

    

为了盖楼,砍树,修路,毁弃稻田,填塞河道。顷刻之间,蔚秀之风光几尽丧失。记得当年,我们步行出游圆明园,往往出西校门穿越蔚秀园。田间道旁,苇荡摇曳,蕖荷凝香,稻田夹岸,让人仿佛回到了遥远的江南。当时盖楼,为了扩展面积,将原先的河道改为水泥暗沟,偶尔还能见到贪玩的野鸭“偷渡”暗沟的身影,见此,掩不住的心酸,它们是在寻找失去的家园吗?

    

但当时在我,却是另一番心情。日盼,夜想,终于盼到了在燕园有自己独立住房的日子。蔚秀园二十一公寓顶层五楼,一个小两居成了我的新家。新居有一个简易的卫生间,没有客厅,中间过道可置一小桌,用以餐饮和接待朋友。我终于告别了三家三代人“拼居”的朗润园,开始了安适的、也是宁静的教师生活。在蔚秀园,我带研究生,教学,研究,写文章。一些有限的学术成果都得益于这个相对平静的环境。蔚秀园五楼有一个可供晾衣的小小的凉台,由此可以眺望当时还是一片稻田的畅春园。那一片稻田属于海淀西苑乡,是著名的京西稻的产地。高楼明月,夜景凄迷,蛙鸣起于四野。从午夜到拂晓,此起彼落,可谓彻夜狂欢。蛙唱扰人清梦,当年烦恼莫名,如今却成绝唱,思之惘然!


畅春园最后一方稻田

    

我宅居燕园的最后一站是畅春园,这是我的户口本注明的迁移地。畅春园是康熙驻跸郊外避喧理政之所,它的历史早于圆明园,更早于颐和园。从遗存的绘图看,园区起于现今北大西门,一路南向铺展,直抵现今的海淀、苏州街、稻香园、芙蓉里一带。全园山水连绵,亭台楼阁,湖区分别以花堤连接,极一时之胜。史载,康熙曾在此延请外国老师讲授,研读天文、地理及算术等。这些前朝盛事,如今已被遮天蔽日的楼群所堙没,只剩下屹立于北大西门的两座畅春园已废寺庙的山门,坚守着数百年的寂寞。


畅春园如今仅存的两座山门


畅春园的居住条件好于以往的几处住房,三室一厅,独门独院,只是面积仍然偏小,可用面积才五十多平方米。我住一楼,有一小花园,园内种了两棵石榴,沿墙植竹,另有凌霄花爬满篱笆。我在此度过八十年代最后的时光,在此迎接了九十年代。

    

北大的畅春园区,即是康熙旧日的住所。应该说,我不慎踩了皇家的地面。印象深刻的是紧挨着院墙的那一方水田。水田面积不大,似乎是有意的“留存”,告诉人们,这里曾经生产朝廷食用的贡米——著名的京西稻。稻田平时不见耕者,每隔些时,便有穿着长靴、戴着遮阳帽、骑着摩托的人前来“打理”。这些人心知肚明:这是最后一方水田!他们不想挽留,也不能挽留。令人心痛的最后的一方水田,最后的一代“种田人”。

    

    2021年1月6日 于北京昌平北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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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笔会文粹《这无畏的行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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