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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哀伤一把椅子

新民说 2022-11-22

纪录片《浮生一日》中,有两个关于爱和死亡的片段让人尤其印象深刻,一个是丧偶的日本男人独自带着儿子生活,妈妈不在了,家里一团糟,但是妈妈的相框却被擦得干干净净。


另一个是妻子罹患癌症的家庭,当丈夫被问到,你最怕什么?男人说,我现在无所畏惧。


“从前我害怕你会得癌症,可是你得了。我后来害怕你复发,可你还是复发了。但都撑过去了,我想我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过去几年,60岁开始海外旅行的陆晓娅,频繁将目光投向旅途中这种生死相遇。2012年,她曾在北京师范大学开设过一门名叫“影像中的生死学”的选修课,后来教学实录写成了《影像中的生死课》一书。她的新书《旅途中的生死课》,则是从拜访存在主义精神大师欧文·亚隆开始的。


既然生命终会死亡,那么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意义在于连接,所以在偶遇纪念逝者的椅子后,陆晓娅开始思考,可能墓园特别需要一把椅子,让生者可以安心地坐下来,静静地表达自己的思念和爱。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哀悼也是。正如她从亚隆身上学来的,“哀悼,是我们为有勇气爱他人所付的代价吧。”


下文选自《旅途中的生死课》,编者有所删减,经出品方授权发布。


艾琳多南城堡对面的椅子


在世界的不同角落,我和不同的椅子相遇,渐渐明白了,椅子并非没有感觉的“物件”,它们是生命故事的载体,甚至是生命故事的参与者。日本建筑师黑川雅之说:“从后面看,椅子是物品,从前面看,椅子是空间。”——这个空间不仅在为人的躯体服务,它们也在照顾和抚慰人的灵魂。

1


那是一个傍晩,我们从苏格兰的艾琳多南城堡开车到了斯凯大桥边上。从这道桥上跨越斯莱戈海峡,就是那座名为天空岛(Isle of Skye,又名斯凯岛)的岛屿,它是苏格兰赫布里斯群岛中的第一大岛,是我们明天将要花一整天来探索的地方。

快到日落时分,西沉的太阳不时从云层里撒下一些淘气的光,一会儿明艳了海峡这边的花丛,一会儿提亮了海峡对面的山峦,一会儿又勾勒出海上风帆的剪影。我们沉醉在美景中,忙着用相机追逐光与影。

不经意间,我一回头发现了它:一把灰色的木质长椅。

海峡边上的纪念椅


它独处角落,面对海峡,看上去已经老旧,油漆斑驳,木纹暴露。我看了看周围,并无相同的设施,意识到它是一把刻意放置在此的椅子。

果然,我在椅子上面看到了一个黄铜铭牌,左边写着:


In loving memory of Jonathan Andrew Gill

13. 09. 1982 - 24. 11.2001
Joff you will always be in the hearts of your family,
girlfriend and friends.

(纪念乔纳森•安德鲁•吉尔
1982. 09. 13—2001. 11.24
小乔,你将永远活在你的家人、女友

和朋友的心中。)


啊,原来这是一把纪念逝者的椅子!

从生卒年月上看,这个爱称为 Joff 的逝者,还没有活到20岁。

太年轻了,太可惜了!可以想象,他的逝去,让家人、女友和朋友们多么伤痛。

椅子安置在这里,我猜想这个地方应该和 Joff 有着某种特别的关系。是他生前非常喜欢这里,还是他在这里结束了生命?我不得而知。不过我愿意相信,他活着的时候一定像我们一样,深深地迷恋这海峡美景,所以爱他的人为他做了这把纪念椅,安放在此吧。

算来 Joff 离去已经17年了,若是他活着,该是36岁的成年人了。我想,这些年来一定有人,也许是他的家人,也许是他的朋友,也许是他曾经的女友,一次次来过这里。因为有了这把椅子,他们可以坐下来,望着海面上变幻的光影,望着大桥和偶尔掠过的帆船,望着四周明艳的花朵,怀念他们心中那个永远定格在19岁的 Joff!椅子,不仅是对 Joff 的纪念,也成了哀伤的承载之物。

但现在,椅子空着。它向着海天张开的怀抱,空着。四周的寂静,让我意识到 Joff 的青春激情逐浪而去,曾经的希望也已随风而去。

那一刻,这空椅子,这年轻生命的凋零,唤起了我的回忆,让我想起了一位生命定格在17岁的朋友。

我和连连的友谊始于幼儿园,她算得上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好友。1969年1月,我俩一起去陕北农村插队时,她刚刚过完16岁生日,而我还比她小半岁。一年后,连连在村里得了病,持续低烧,浑身无力,县医院却给不出明确的诊断,她只好请假回京看病。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她已经处于高烧之中,是好心的列车员把她送回家的一但她的家中空无一人:父亲与母亲离异后重新组建了家庭,母亲已病逝,哥哥姐姐分别下放在天津军粮城、山西和云南,是姐姐男友的妈妈把她送进了医院。但凶恶的并发症已经攻陷了她的多个脏器,医生无法査明病因,也无力回天。连连去世后,通过遗体解剖,才发现她在陕北被传染上了伤寒,而这病在北京已经消失了十多年。

是我父亲给当时的公社革委会打电报,告知知青连连病逝的消息。后来在给我的信中,他用了一个我未曾听说过的词——夭折。与这个词一起留在我记忆深处的,是连连去世后我的失魂落魄:整整一个星期我都无法合眼,后来能睡着了却噩梦不断。十六岁的我,就这样经历了好友的骤然离世。

在动荡与混乱中,连连的骨灰不知所终,半个多世纪里,我无处去哀悼她,她没有墓碑,更没有一张纪念椅,她曾经的存在就仿佛一粒尘埃被历史的狂风吹散。

2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离开,但是,且慢,这里还写着什么?铭牌的右边,分明还有很多字,那是一首题为NEXT TO YOU (《在你身旁》)的诗:

纪念 Joff 的铭牌


You cannot see or touch me

But I'm standing next to you.

Your tears can only hurt me,

your sadness makes me blue.

Be brave and show a smiling face

Let not your grief show through.

I love you from a different place,

Yet, I'm standing next to you.


你无法看到我、触摸我,
但我就在你身旁
你的眼泪仍会让我心痛
你的悲切使我陷入忧伤
请勇敢点让笑容展现在脸上
而不要让悲伤流露
我爱你,只不过是在一个不同的地方
然而,我仍在你的身旁

后来,我的先生将它翻译为:今已天人隔,我仍傍汝心。汝为我孤苦,汝悲我伶仃。勇为欢欣漾,不令忧伤淫。爱汝在天界,我诚傍汝心。

在那个当下,我把这首英文诗默默地念了两遍,突然意识到那是 Joff 的语气啊,那是 Joff 在说啊!

空椅子,是我们在心理治疗中常常会用到的一种方法:让来访者不断坐到对面的椅子上,体验不同角色的情感,对着空椅子把它们表达出来。这样形成的对话可以帮助来访者更好地觉察自己的感受,从不同角度理解自己的处境。

而现在,这张空椅子也在说话,在对着悲伤的亲人说话!

虽然,从心理健康的角度,我希望亲友的伤痛能够得到允许和珍惜,但如果他们有一天也能接受 Joff “在一个不同的地方”仍然爱着自己,仍然站在自己的身旁——也许,他们才更有力量向着明天活下去。

3


第二天,我们在阴雨绵绵中开车穿过壮丽的荒原,到了斯凯岛的北端。在面向大海的悬崖边上,我又看见了一把椅子,一把非常宽大的椅子。它同样面对着大海,或者说,它把自己的胸膛向着大海敞开。

这张椅子的标牌上写着:This bench is dedicated to beloved father and mother.(这张椅子献给敬爱的父母。

这么宽大的椅子,两个身材丰满的人坐在上面仍不觉拥挤。或许,那对老夫妇的灵魂这会儿正裹着一条毯子在其上相拥而坐吧!不知他们生前是否常常携手在海边漫游,而现在,他们可以永无止境地在此聆听海潮轰鸣和海鸥欢唱,尽情欣赏碧蓝的大海和金色的落日。

我真的好生羡慕啊!虽然这把椅子看上去有几分孤独,但有大自然的万千气象陪伴,如此单纯的享受,又是如此丰盛的存在,实在是太大的福分了!

天空岛悬崖边上的纪念椅


日本建筑师黑川雅之曾在书中这样描述椅子:“从后面看椅子,它就像父亲的背影。从前面看椅子,它就像母亲的双膝。仿佛在对我说:’来吧,过来坐吧。’”

椅,倚也。不管是父亲的背影,还是母亲的双膝,都象征着我们心理上的倚靠。当在现实生活中,曾经的“倚靠”不在了,我们必须独自面对未来的人生时,坐在这把纪念椅上,那些已经被编织进我们的视觉、触觉、嗅觉和味觉中的记忆,一定会被重新唤起,让我们仍然能感觉到某种“倚靠”吧。也许,他们会像我一样想起穿着粗布衣的外婆那温暖的怀抱,想起拿着书坐在公园里而让我在一旁吃苹果的爸爸,还有我搂着认知症已到晚期的老妈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影的时光……

黑川雅之72岁的时候,将他的博客文章收集起来出版了,他给这本小书起的名字是《设计与死》。他在后记中说:“对生和死的认知总是平行地、相互交错地出现在我们的脑海中。想到生,往往面前就会出现死,想到死,又会透过死看到生。”在生与死之间,他为自己找到的“交通工具”就是设计。有趣的是,他居然认为椅子也是建筑,他说历史上伟大的建筑家都曾拥有自己设计的椅子,其理由是“他们想把自己的椅子作为杰作留存世间吧”

4


我没有考证过椅子的历史,但以我多年前在陕北插队的经验,椅子的出现,应该是为了满足人类更高级的需要。

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也就是我上山下乡那会儿,陕北老乡还在生存线上挣扎,村里二十几户人家,我不记得谁家有椅子,只记得有的人家会有一条凳子。我一直没学会在炕上盘腿吃饭,我们知青也没有凳子,连小板凳都没有,所以夏天的时候,能坐在门槛儿上或者院子里的磨盘上吃饭,都让我感觉幸福。

所以,在我心目中,椅子是一件让人幸福的家具。它使人可以更安全、更放松地坐下来,慢慢地享用餐食,静静地阅读、思考、欣赏风景,深入地或肤浅地互动交流。

不过在旅行中我发现,和一些国家相比,在中国的公共空间中,椅子相对还是比较少的。也许,是我们人口太多,让人们流动起来比让他们坐下来更重要?也许,是中国人对公用品的保护意识还太差,容易让椅子毁坏或丢失?也许,是规划部门和设计师还没有觉察到人们更深层的需要?

其实有一个地方特别需要椅子,那就是墓园。

我们中国的墓园中很少能看到椅子,我想这不仅因为我们人口太多,很多墓园都十分拥挤,也因为我们总觉得生死两隔,甚至觉得墓园里阴气太重,不宜久留。但一份温暖的、亲密的、深刻的关系,怎么可能一拍两散?一把椅子,让活着的人与逝去的人可以相互陪伴,那份或许沉重却无与伦比的爱,难道不是人世间的珍宝吗?难道不是如阳光一样温暖绚烂吗?

一天清晨,在英国巴斯附近的村庄里,我独自走出前一晚投宿的 B&B。空气清冽,阳光明媚,穿过窄窄的小街,我信步走进一座乡村小教堂。小教堂边上,有一座墓园。它规模不大,里面大树成荫,绿草覆盖,有的墓碑前面摆放着泡在水中的鲜花,有的墓碑已经倾倒,看上去早已无人打理。我感觉这个墓园虽小,却有很长的历史。

一个人走在墓园里,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相反,墓园的宁静与美丽,让我觉得特别放松和享受。我羡慕当地人能有这样一块美丽的地方来埋葬自己的亲人,并且可以常常来看望。或许,这就是乡间生活的好处吧。

墓园的小路边,有一张宽大的木椅在等着我。不,它应该在等着那些逝者的亲人们。它知道扫墓并非仅仅是清洁一下墓碑,放上一束鲜花,对于好多人,特别是那些亲人逝去不久的人来说,他们还想陪在逝去的亲人身边,和他/她说说心里话。

国外很多墓园都有椅子。即便是一些狭小的墓地,也可以看到小号的椅子安放在边上。我看到过两位老妇人坐在墓碑对面聊着什么,或许她们是一对姐妹,在怀念逝去的父亲或丈夫;也看到成年男子,默默地低着头坐在一座墓前;我还看到年轻女士坐在那儿的背影,虽然不知道她在怀念谁;在巴黎的蒙帕纳斯公墓,我还看到一位男士安坐在波德莱尔雕像边的椅子上读书......

我无法知道这些坐在墓园椅子上的人心里发生着什么,他们和逝者之间曾有着怎样的联结,但我看到了“爱”不曾随着死亡消失。

英国巴斯乡间墓地的椅子

5


也许,很多人会说,亲人死了,要节哀顺变,要努力“向前看”,要对逝者说“再见”,尽快走出悲伤,“让生活重回正轨”……如果流连于墓地,又如何做到这些呢?

帮助人们在丧失中生存下去,已经成为心理咨询与治疗的重要课题。与传统的哀伤理论不同,现在很多心理治疗家已经认识到“尽快忘却逝者”并非更好的选择,因为哀伤中存在着“爱”!如果没有对逝者的爱,何来哀伤?爱与哀伤,是成正比的,爱得越深,往往哀伤也越深。这些被泪水包裹着的爱,不能被否定、被忽略,它们需要被看到、被珍惜,被重新挖掘出来,成为宝贵的资源,为生者未来的生活提供力量和意义。我在北京万安公墓曾经看到一块墓碑,上面刻着“我们真实的眼泪,是你人生的珍珠”,这是女儿为在巴黎突然亡故的父亲写下的。“眼泪”一“珍珠”,这是多美的比喻啊!

摄于北京万安公墓

所以,在所爱的人故去后,请给哀伤一把椅子吧。

也许是在墓园里坐下对亲人说说心里话;也许是用亲人穿过的衣服,做一个纪念玩偶;也许像我一样,在妈妈去世后独自去到海边,上午写作我和妈妈的故事,下午在海边漫游,望着晩霞中的落日,想着妈妈是不是已经找到了我那“渺渺冥冥,如归大海,如归苍穹”的爸爸。(我父亲去世前写的遗嘱,第一句话是:“健则行,倦则睡尔。渺渺冥冥,如归大海,如归苍穹。”)

心理学家早就发现了这种丧亲后的“持续性联结“,它们可能会以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也可能持续不同的时间。有研究者将它们分为“外在化联结”和“内在化联结”。“外在化联结”是指丧亲者产生与逝者有关的幻觉或错觉等,并拒绝接受逝者离世的事实。这样的联结,会对生者产生消极的作用,让他们被哀伤压倒,难以适应丧亲后的生活。在心理治疗中,咨询师会帮助丧亲者合理使用和调整这些联结,慢慢地将“外在化联结”转化为“内在化联结”:既记住曾经的美好时光,体验逝者的存在,同时选择用逝者会感到欣慰、高兴,甚至骄傲的方式继续生活。比如易解放女士,在她的独子因车祸去世之后,看到儿子笔记本中内蒙古沙化的资料,她想起儿子说过毕业后要去内蒙古植树。她和丈夫成立了 NPO 绿色生命公益组织,开始在内蒙古库伦旗植树。2012年,他们提前完成了种植110万棵树的承诺。在墓地,她对儿子说:“睿哲,谢谢你!你的离去,妈妈已趋平静,因为在辽阔的内蒙古,总有生命替你活着!”

摄于俄罗斯圣彼得堡涅夫斯基修道院墓地

我希望将来中国的墓园里能出现更多的椅子,让生者可以安心地坐下来,静静地表达自己的思念和爱。墓园里的椅子,不管有没有人坐着,它都给予美好的感情一种可能性——椅子象征着陪伴,象征着在身边,象征着没有忘记,象征着对话仍在继续。椅子帮助生者与逝者建立起联结,让爱流淌,让爱延续,让爱永无止息。

本文排版、按语来自凤凰网读书

本文节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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