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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的自我表达意识

施展 新民说 2022-11-23

日本的伊斯兰研究权威人物羽田正曾经做过一个很有趣的研究。他发现,9世纪后半期到10世纪,阿拉伯语地区和波斯语地区分别开始了其世界史的书写。阿拉伯语的世界史书写,作者们认为即使伊斯兰世界在现实中分裂为多个政权,但是仍然有一个完整的“伊斯兰世界”存在,它对峙于“非伊斯兰世界”,两个世界又被称为“伊斯兰之地”与“战争之地”。波斯语的世界史书写,这些作者并不采取横向记录整个“伊斯兰世界”各地区的办法,从未尝试设定包含阿拉伯语文化圈的空间概念,除了从穆罕默德蒙天启到阿巴斯王朝建立之间的阿拉伯帝国历史,原则上他们只对伊朗高原及其周边的波斯语文化圈的政治史及王朝史有兴趣。


也就是说,波斯语地区的世界历史书写——他们的历史哲学的表达——实际上是力图超越于伊斯兰教之外,将伊斯兰教揉入波斯世界的自我表达之中,从而形成波斯世界的主体性叙事。波斯人作为穆斯林,没有办法脱离开伊斯兰教说事了,但是伊斯兰教于此只不过是波斯人自我意识的表达载体。
中世纪的中亚突厥人的行政语言和文学创作通常是用波斯语,中亚突厥人之主体意识与伊斯兰教的关系类似于波斯人,只不过这些突厥人的主体意识不是通过历史著作形成的,而是通过长篇诗歌的创作完成的。11世纪中期,喀喇汗王朝分裂为东西两个汗国,东喀喇汗王朝定都喀什噶尔,西喀喇汗王朝定都撒马尔罕,这两个地方成为中亚的两大文化中心。喀喇汗王朝的伟大诗人玉素甫·哈斯·哈吉甫,出生于巴拉沙衮,成名于喀什噶尔,写作了第一部伟大的突厥语长诗《福乐智慧》献给东喀喇汗王朝的博格拉汗。
《福乐智慧》长达13000多行,完整地表达了对于正义秩序、政治理想、世俗道德等一系列问题的思考,其中自然有大量诉诸伊斯兰的观念,但是这种种诉诸,都是围绕形成中亚突厥人的自我表达这一意图的。此外,喀什噶尔还孕育了堪称11世纪中亚社会百科全书的《突厥语词典》,伦理长诗《真理的入门》则完全是用喀什噶尔语言写就,同样是以伊斯兰的话语表达中亚突厥人的意识。
这些重要著作可以说是中亚地区的自我意识的宣言。但尤为值得注意的是,喀喇汗王朝的统治者自称为“桃花石汗”,一说桃花石是拓跋的转音,是当时中亚基于对北魏王朝的记忆而对中国的称呼,带有“东方与中国之王”或“东方与中国之苏丹”意义的封号。他们自认是中国的国王,与唐、宋的皇帝是甥舅关系,西亚国家和哈里发也都承认他们是中国之王。喀喇汗朝自我意识的表达是在一个已经抽象化的“中国”意象下展开的。
从而,西域地区对未来的大陆普遍帝国之政治性的逼问,便有了加倍的复杂性。一方面,从普遍治理的层面,已经获得了自我意识,却也不排斥抽象的中国意象的中亚人群,对习惯了中原或东亚本位的帝国提出巨大挑战;另一方面,这个中亚人群的自我意识又是通过一种普遍性的宗教获得表达载体,从而内蕴着“有经人”与“无经人”的精神冲突。西域将从政治实践与精神秩序两个层面,对后世的大陆帝国形成最深刻的挑战,令后者最终淬炼出其政治性来。可以说,西域就像一面镜子,大陆帝国正是在这里才得以看清自身的本质。

大辽亡于大金后,其皇族成员耶律大石率众逃至漠北,整顿军马又西征,征服了整个大中亚地区,在七河之地重镇巴拉沙衮建都,改称虎思斡耳朵,称帝建号以待东征复国,耶律大石在中亚休养生息之后,曾派大将东征,出发前誓师曰:“我大辽自太祖、太宗艰难而成帝业,其后嗣君耽乐无厌,不恤国政,盗贼蜂起,天下土崩。朕率尔众,远至朔漠,期复大业,以光中兴。此非朕与尔世居之地。”东征大军“行万余里无所得,牛马多死,勒兵而还。大石曰:‘皇天弗顺,数也!’”(《辽史·天祚皇帝本纪四》)西辽的东征之念方才不得不作罢。史称西辽。

耶律大石武功超群,儒家学问也很了得,故而力图依照儒家的办法来治理中亚,包括开科取士的工作全都做过。但儒家的地理依赖性在这里又一次获得印证,耶律大石可以在政治架构上力图以儒家办法来治理,却无法让已经皈依伊斯兰教的当地人普遍性地转从儒学,因为这意味着生活方式、社会结构、财产观念等等的转变,皈化成本远高于伊斯兰教。而大辽在灭亡之后,还能在此前未曾履足的中亚再建一个王朝,只有大辽这种兼容农耕游牧的二元帝国才能做得到,中原的纯农耕定居帝国是无法做到的。耶律大石在西辽的称号是“菊尔汗”(意为“汗中之汗”),也显示着其在儒家之外另有草原身份的一面。
耶律大石所征服的,是近三百年前西迁的回鹘人所建立的、时已分裂为东西两部分的喀喇汗国。此前的突厥汗国虽然与穆斯林早有交往,但是一直没有改宗。直到喀喇汗王朝的阿尔斯兰汗,才在公元960年率领20万帐突厥人皈依伊斯兰教,并宣布伊斯兰教为国教。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突厥人的伊斯兰汗国出现了。这一年,正与赵匡胤黄袍加身是同一年,不啻是个历史隐喻——西域在与中原隔离发展的时候,双方都在蓄力,未来的重逢之日,西域将以极为深刻的方式逼问出东亚普遍帝国的政治性。
平民社会要求帝国政治的世俗化转型,它进一步要求在帝国的精神层面上完成政治与伦理的分离,作为其思想条件,而这种分离需要有诸多精神世界的彼此实质性冲突,才能被激活出来。在宋学兴盛之后,佛教已经被儒家文明内化为自身的一部分,儒释二家无法形成那种精神世界的实质性冲突;那么,此种实质性冲突,最终必定是在亚伯拉罕一系宗教(包括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的“有经世界”与非亚伯拉罕宗教的“无经世界”之间展开。经此冲突逼问出帝国的政治性,意味着此后帝国政治才能走上自我节制之路,为自己划定界限,将自己约束于纯粹属人的事务,而将属神的信仰世界转交给社会来自主抉择。

只有这样,帝国才能超脱于文化性与伦理性之外,真正获得自己的政治意识。帝国由此转化成为一个普遍的容器,为各种人群的自主道德抉择、各种文化的自由发展提供一个外部条件。帝国承认其治下个体的道德自主性,帝国的属神性寄托于每一个个体(或初级共同体)身上。至此,普遍理想也不再力求将自己外化为帝国,以其作为自己的世俗担纲者;而是放弃世俗的政治,摆脱建制化对精神带来的异化,投入到纯精神的世界,让自己的普遍性获得更加深刻的展开。帝国下降到人间,精神上升到神界。
近代西方与中国的冲突,当然带来了这样一种实质性精神冲突;但是回溯历史,我们会发现,西域的伊斯兰化,已经埋下了这样一个历史伏笔,它已经为帝国真正的政治意识的激活,提供了一种内在的可能性。只不过,这种可能性,未及释放,便伴随着西方的到来而为人们所遗忘;但是,焉知在伊斯兰复兴的今天,千年前埋下的这一伏笔不会迸发出其最深层的历史哲学意义呢?

本文摘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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