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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的启示

夏可君 新民说 2022-12-26


“认认真真做某事同时又空无所成。”面对不可消除的虚无主义,又不可能不以虚无主义为方法。即便有着道家的无用论,进入现代性,还不足以化解虚无并驱散黑暗,还必须更彻底地面对所谓“后现代主义”与“现代主义”的差异与抉择:


——如果现代主义一直肯定此空无或虚无的空无性:或者以基督教否定神学的方式,肯定上帝的自身撤离与退出,但此否定依然要求世界本身继续空无化;或者并不去填充它,而是继续扩展此空无的敞开性,让这个尘世的世界成为向着神秘世界的敞开通道;或者保持一种中性的悬空,神与人的双重不忠或者双重死亡, 并没有中介来连接, 保持此中空的空出, 反而可以激发生存的冒险。


——那么,后现代主义则不同,要去“填充”这个空无,因为无法忍受此空无的空洞性:或者以“污浊的现实”去填充,如齐泽克等人的思考,这是亵渎的普遍性,既然崇高的空无之为空无也是空寂的,倒不如回到污浊的现实,更能体会到个体自身的短暂有限性与存在感,肯定个体的有限欲望与享乐;或者以佛教的悖论去填充,烦恼即菩提,神圣空无与亵渎罪恶同在,二者的区分只是在于“自我的舍弃”(这是东方式的填充,如同日本佛教的绝对空);或者,有着“虚拟的填充”,如科幻电影在虚拟空间的短暂满足,用技术不断打开混沌与外太空的空间,这是对敞开的填充,因为无法忍受外在的无名性。


显然,卡夫卡的写作同时具有这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上帝的缺席或回撤(retrait),犹太律法与传统的失效,如肖勒姆所说的虚无之启示、本雅明所说的以虚无主义为方法,这以卡夫卡小说中那一直在远方且处于雾霭中的“城堡”为象征;另一方面,则是现实生活及其日常的灾难,资本主义官僚机器的控制,还有个体情欲之间的纠缠,试图从污泥中走出来却只会陷入更大的泥沼之中,这以此处的“村子”生活为实质,任何反抗都是可笑的,如同堂吉诃德的行动,其实也是另一种虚无主义。


但是,卡夫卡小说中还有着“不可摧毁”的维度,既非“空无”也非“填充”,而是打开了自然化的生命,但又不陷入天敌的死亡法则,而是试图转化此双重的虚无化。


卡夫卡式的诡异书写在于,必须从双重的虚无与无用出发。这是卡夫卡世界的双重折叠或双重击穿。内部封闭的世俗历史世界需要被打开一个可以穿越的“洞”,从而实现卡夫卡对于生命的自然化还原——动物生命与自然生命,打开逃逸之路,外部世界的超越来临,也带着危险,而且拯救者也已经退出、远离, 但此远离又启发了一种自我觉醒与自我保存的余地。外部超越的弥赛亚王国则需要自身撤离,撤离得越远越好,并不直接进入世界,而是后退到世界诞生之前,再次进入混沌,反而可以随着新的涌现,再次进入世界,如同喀巴拉神秘主义的创世回撤,或者就如同《一条狗的研究》中那只接受空中粮食、修炼音乐科学,可以重新长大的小狗。


卡夫卡小说《地洞》(地洞就是“余地”的别名)中的那只老鼠,最好地体现了卡夫卡式道家化的无用工夫论——那不可摧毁之物面对摧毁时的劳作:


一方面, 它不再进入任何资本主义官僚机器的生产机制之中, 尽管我们身处泥沼之中, 但我们必须发现一个自我规避的小洞,就如同道家退避到自然中来重新培育生命的灵根,为了不陷入天敌的魔爪与泥沼的诱惑,一直保持在无尽的觉醒与觉感中,并坚持修建自我保护的掩体,不被他人的泥沼迅速淹没。——面对泥沼与危险的时刻侵入,这是“认认真真做某事”。


另一方面,它要立刻认识到,自己所有的建造其实是无用的,危险时刻会来临,任何掩体都是无效与无用的,越是建造越是会陷入自我权能的错觉之中,必须摧毁此掩体。并且,它必须无时无刻不保持觉醒,而且立刻推翻已有的掩体,重新开始寻找新的“余地”。而此余地似乎并不存在——保持为“同时又空无所成”。


“认认真真做某事同时又空无所成”, 这就是卡夫卡式道家化的诡异工夫:一方面,看似有着无尽的余地,发现机会与空间,不断去修建自我保护的掩体;另一方面,任何这样的余地,其实都不可能抵御随时可能来临的意外危险,反而构成了自我的陷阱。但它不得不既要认真修建,以最富有智慧的方式建构完美的掩体,又立刻认识到这样的修建其实还是会被攻破与摧毁。


如此建构与解构的同时性,恰好就是“认认真真做某事同时又空无所成”的诡异工夫:是的,需要建构,但也必须自我解构,这是“差异”;需要生存的余地,但此余地并不存在,这是“绝境”;但又“不得不”反复寻找余地,“不可能不”——去发现那——“几乎”——不存在的——余地,对于余地的信念乃是对不可摧毁之物的肯定,这就是“诡异”的工夫能够层层转进的内在力量。

 

作为渐进修养的韧性,中国道家的无用之思,只是一种迫不得已的“助力”,但此外来的力量,也会对弥赛亚的来临构成“助力”?如果一个古老帝国永远不可能依靠自身力量走出自身,永远不可能依靠自身的力量实行现代性转化,如果其自身灵根的种子无法被培育出来,那么就需要弥赛亚来唤醒其灵根。


那么,“出埃及”的弥赛亚力量就是其必要条件?让历史化所形成的习性化权力变得无用,从异质性的文化中学习变异的方式,但依然使之无用化,采取自由运用本己且并不居有陌异力量的方式,仅仅保持通道的敞开,让革命与默化相互触发,相互“借力打力”,也许可以减少“暴力”。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命技艺?这是诡异的逻辑——“认认真真做某事同时又空无所成。”


本文摘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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