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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苏珊•桑塔格的墓前

陆晓娅 新民说 2022-12-31

桑塔格的墓碑

 

在巴黎的蒙帕纳斯公墓找到苏珊·桑塔格的墓时,我有一种触目惊心之感。在毫无装饰的黑色大理石墓碑上,躺着几支玫瑰一它们还完整保留着玫瑰的样子,但除了花苞还留着凝血般的紫红,整个花枝已经“死透”,干枯而焦黄。


这枯萎的玫瑰啊,你是某种象征,还是某种见证?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苏珊•桑塔格的生命曾经盛放,她与西蒙娜•德•波伏瓦、汉娜•阿伦特,并称为当代西方最著名的三位女性知识分子。但作为一个人,她也无法逃避死亡,逃避生命终将枯萎的命运,尽管她曾那样地不情不愿。


是的,对于死亡,她不情不愿!


她的儿子戴维·里夫在《死海搏击:母亲桑塔格最后的岁月》中说,71岁的桑塔格直到生命的最后一个月才愿意思考死亡,而在那之前,甚至是在那之后,她一直相信,就像她曾经战胜第四期乳腺癌—样,这次她也会战胜MDS(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一种致命血癌),死亡不属于她,无论如何,她要活下去,她还想做些对她来说“真正重要的事情”。


陪伴在身边的朋友们,一直希望她能谈论即将到来的死亡,因为这意味着她开始面对现实,放弃痛苦而无效的治疗,珍惜剩下的时光,为死亡做准备。她的朋友彼得曾将托尔斯泰的小说《伊凡·伊里奇之死》带进病房,期待借由这本书,桑塔格能“好好谈论死亡这个巨大禁忌话题”,但是她只字未提自己的死亡。朋友们甚至寄希望于那位经常陪伴桑塔格度过午夜时光的护士,那个护士说,很多病人是在凌晨三点开始谈论死亡的,但是桑塔格从来没有,她谈论的是怎样好起来,她谈论战胜疾病,谈论病情缓解,谈论重新回到写作中去。


从照片中就可以看出苏珊·桑塔格是多么强悍的女人。《死海搏击》的黑色封面上,是她倔强的身影:她棱角分明的头向上扬起,硕大的眼睛因为望向远方而露出大片眼白,连面颊边那缕白发,都那么不肯屈就地翘着。在方方的下巴底下,锁骨从衬衫中露出,和肩膀共同构筑出一种僵硬和紧张感一如果用一个词来描述这副躯体,我只能说是“不屈”。


不屈于什么?不屈于命运,不屈于疾病,不屈于死亡。


所以,桑塔格拒绝面对真相,她觉得死是无法容忍的。她像在大海中捞针一样,从医学文献之海中找寻带着希望气息的消息,她愿意尝试任何可能的治疗,哪怕治疗本身极其痛苦。直到骨髓移植失败后,她仍相信自己可以死里逃生。“寻找死囚始终希望的东西一减刑、缓刑”,就是桑塔格面对死亡时所做的。而她身边的人,也不得不编故事,“想方设法地让她怀抱着虚幻的希望”。她的医生说她“没有为死亡做好准备”,“她为了寻求治疗方案,可以置生命于不顾,宁死也要尝试”。


这是真正的乐观、坚强,还是裹在乐观、坚强下面的恐惧?我该怎样理解苏珊•桑塔格的“永不妥协”?


按照伊丽莎白•库伯勒-罗斯与死亡相关的哀伤五阶段理论,很多人在得知坏消息时都会“否认”,这是减缓死亡冲击的一种心理防御机制。


但是,像苏珊·桑塔格这样一直否定到底的,却不多见。我感觉这是有意味的,与其说她不愿接受死亡,不如说她不愿接受脆弱。她真正恐惧的,也许是她那勇猛无畏形象的崩塌?


“永不妥协”是桑塔格的生存姿态,是她的“人设”。觉得自己从小“没人疼““没人要”的桑塔格,正是凭着任何逆境都不能打败自己的意志,成为著名的作家、评论家、人文知识分子桑塔格。“永不妥协”已经和她的生命合为一体,即便面临人生最大的挑战“死 亡”,她都不肯将它剥离一为什么不能放弃这样的生存姿态?她害怕的到底是什么?


尽管不愿面对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但死神的影子在身边徘徊, 还是让桑塔格感觉到了一些东西。“我母亲最郁闷的时候,常常会说:'这次,这辈子第一次,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与众不同。"‘


正是从这句话中,我读出了桑塔格深深的恐惧:或许不是对死亡本身的恐惧,而是对生命存在性的恐惧。她害怕自己的“黑色魅力”被疾病和死亡消解,让她回归到一个凡人的状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苏珊·桑塔格就深信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不过,这样一种内心感觉和自我认定,一定带给她许多力量,甚至是某种使命感,让她能够战胜“没人疼”“没人要”的卑微,在大地上站立起来,一辈子怀抱希望,一直走向远方。“她相信,她走过孤独的童年,走出西南部去芝加哥大学,所能依靠的只有希望和意志”,“她感觉到不管有多大的障碍,她都能重新打造她的人生一不只是重新打造,而且是打造出第二版、第三版或第四版,一版比一版好”。


人们说,生命是独特的,因此是宝贵的。当我们能够体验到自己作为一个生命的独特性(即桑塔格说的“与众不同”)时,渺小的生命似乎就拥有了价值,短暂的人生似乎就有了意义,茫茫宇宙中的这粒微尘就有了分量。在这个意义上,让自己成为“与众不同”的人,也是人应对死亡焦虑的一种有效方式。


但是,当碰到生命的有限性时,“希望”和“意志”、“与众不 同”的自我认定、“永不妥协”的生命姿态,是否还是有效的?过去 带来帮助的东西,是否又变成了新的限制?


死亡让桑塔格撞到生命价值的墙上,原来“自己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一在都要死去这一点上,毫无疑问!


但桑塔格咬紧牙关,选择了拒绝死亡,为生而战,她无法抗拒地想要成为战士。这样的风格与“永不妥协”相一致,或者说,如果不以这样的风格面对死亡,桑塔格大概会担心自己在躯体死亡之前就已经死亡:放弃了“与众不同”的自我体认,放弃了“永不妥协”的生命姿态,我是谁?那个叫作桑塔格的女人去了哪里?也许这深层的恐惧,才是让桑塔格抱住“希望”不放的原因?


桑塔格在因乳腺癌化疗的日子里,曾在日记中写下:“在忧伤之谷,展开双翼。”


虽然不知道她的两翼指的是什么,但我觉得这句话很美,很真实,至少她说出了“忧伤”这个词,这让我感觉到她不再是一个思想性的硬核,而成为一个有机的人。


是的,在“忧伤之谷”,不仅需要意志,也需要情感;不仅需要勇敢,也需要接受;不仅需要保持生命的独特与尊严,也需要敞开心怀与他人联结;不仅需要深刻,也需要深情。死亡,既可以是决绝的,也可以是柔情的。


只可惜,桑塔格的意志之翼太过强大,而情感之翼似乎未曾充分发育。虽然她病沉后总是让熟悉的人一刻不离地陪在身边,但不撕破“黑色魅力”的面具,让生命的脆弱流淌出来,她就无法与儿子和朋友坦诚地做最后的交流,那本来可以是她留给儿子、留给这个世界最珍贵的礼物。


桑塔格和我一样,喜欢游逛墓地,她的足迹曾留在波士顿的奥本山公墓、哈瓦那的科隆公墓、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瑞可雷塔公墓、伦敦的海格特公墓,当然还有蒙帕纳斯公墓。但她没有给儿子留下明确的遗愿,说要如何安葬自己。儿子里夫知道她觉得纽约的墓地都很丑陋,最后决定把她埋葬在“最文学的公墓”一巴黎的蒙帕纳斯公墓,巴黎也算是她的第二故乡吧,毕竟年轻时候她在这里学习过、生活过。


据说,桑塔格下葬时,里夫在棺木上摆上一枝长茎玫瑰后,不发一语,旋即离去。


我多么希望,我在苏珊·桑塔格墓碑上看到这几支枯萎的玫瑰,是她的儿子里夫放在上面的,这个曾劝妈妈“别那么热爱生活”的儿子,一定是对母亲抱着极为复杂的感情。桑塔格17岁结婚,19岁生下里夫,26岁从巴黎回国后离婚,带了“70美元、两只皮箱、7岁儿子”来到纽约,开始了她真正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的生涯。


现在,她重返巴黎,长眠在这块黑色的大理石下。


在那束枯萎的玫瑰边上,我献上一朵小小的野花,向这个“永不妥协”的女人致敬、道别。

本文节选自

这部随笔集,记录了作者在六十岁以后自学英语,开启的世界旅行历程。这些记录的奇特之处在于,作者并非专注于品鉴国外的美食与美景,而是在古代文明遗址,在悬崖边,在乡间墓地,在名人故居,在博物馆等处,和一个个生命相遇。


在这过程中的见闻与思索,情感与追忆,其内容丰厚有深度,并带有作者人生质感的意蕴。而这样的旅行也反过来影响了作者对生死的思考,参与建构了她的精神世界和生命过程。在作者丰沛的书写里,死亡与离别是最重要的线索,串联了时代、地域、人物、文化、历史、文学、学术等诸多方面,而这些最终都汇于她对生命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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