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不再纠结“素质教育”还是“应试教育”了,这根本就是两回事儿…
檩子:秦晖是中国当代著名的经济学家、历史学家,香港中文大学客座教授,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心客座研究员,是一位国内外非常有声望的知识分子。
最近,他做了一次教育公益演讲,被很多学术圈的爸爸妈妈转载。因为好像这是“历史上”第一次,有人把“素质教育”和“应试教育”的关系,说清楚了。
秦教授说:“素质教育”和“考不考试”完全是两回事。中国的教育问题,也并非是 “应试”的问题。
“素质教育”是就教育目的而言,它以全面提高人的素质为目的。
“应试”则是就教育过程而言,是成就评估、资源竞争、资格认证的一种测量手段。
中国的教育问题,从来不仅仅是学校的问题,也不是考不考试的问题。
这篇文稿,虽然出自著名学者之笔,但读来浅显易懂,又异常深刻。面对当今让人各种焦虑的教育环境、社会环境,读到这样的文章,对于我们“看透”教育,形成自己的教育观,会有帮助!
本文经“南都观察家”授权小花生网转载
1996年,我写的《问题与主义》一书出版,其中一篇文章叫《教育有问题,但不是“教育问题”》。20多年过去,教育改革还是提倡用素质教育取代应试教育,和20多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好像有人还认为退步了。
戊戌变法以来,中国很多改革都失败了,很多改革难以推进,但有一项改革成功了——废除科举制度。这也是一场教育改革,其理由和现在提倡废除应试教育的理由差不多。
如果废除应试教育可以解决问题,那1895年就应该解决了,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是大问题?我觉得,中国有一种现象,就是把太多责任加到所谓教育改革头上。
“素质教育”和“考不考试”并不相干
我赞成素质教育,也认为目前的教育亟待改革。但我反对把“素质教育”与“应试教育”对立起来,也不赞成把“变应试教育为素质教育”作为教改纲领。这样的提法并未抓住如今教育危机的实质,这样的纲领更可能误导教改。
从逻辑上讲,“素质教育”与“应试教育”是两个不同分类,是不可比的范畴。
“素质教育”是就教育目的而言,它以全面提高人的素质为目的。真要说对立面,就是其他目的的教育:
例如以培养某种信仰者为目的的神学教育(或者叫意识形态教育);
以培养好勇斗狠者为目的的尚武教育(或者叫斯巴达式教育),鼓励袁世凯称帝的杨度就认为,西方所有文明里唯一值得佩服的是斯巴达——斯巴达的教育不学别的,就培养战斗精神;
到了工业时代,很多人提倡所谓工具理性——信仰什么不重要,关键是得有知识,能把技术层面的事做好,于是就有以增加“工具理性”为目的的唯智教育;
还有一种教育,是培养忠诚于某些个人的奴性教育。这种教育说起来太难听,从来没有人把它当目标,但秦始皇的体制大量培养了这种人。
在教育目的上讲,素质教育是要反对唯神学教育、唯尚武教育、唯智教育、奴性教育等等,如果我们的教育只是培养这样一些人,那就彻底失败了,但这和考不考试完全两回事。
“应试”则是就教育过程而言,是成就评估、资源竞争、资格认证的一种测量手段。古往今来从来没有一个教育家说教育是为了应付考试,但是考试仍然很重要。如果回避了考试,有什么可以替代?也就是说,和应试并列的其他选择是什么?
第一,以个人赏识(而非分数)为标准的“伯乐相马”,是不是人才,伯乐说了算;
第二,以长官意志(或以可轻易“强奸”的民意)为标准的“推荐、保送”,“文革”期间考试废除了,人才在“推荐”“保送”中产生,结果上来的基本是干部子弟;
第三,以出身为标准的“种姓教育”“成份教育”(九品中正制就是强调出身),这种制度在中国至今还有,以农民工子弟不能在城市参加高考最为典型,这就已经不是应试教育了;
第四,以财力为标准的商业化教育,所谓贵族学校收费很高,有钱就上,没有钱就别上。以上四点都是可以和考试并列的测量手段。
伯乐相马
所以,作为测量手段的应试和作为目的的素质教育,完全可以交叉、重叠,但把这两者并列起来比较,甚至说哪个好、哪个坏,没有意义。
应试从来没有作为教育目的,它只是一种测量手段,各种目的的教育都会采用这种手段。
通常认为,科举制是应试教育的典型。科举制是为了皇上培养官僚,或者说是找奴才。八股取士既考不出道德,也考不出真才实学,但它是一个高智力的测验手段,只要不作弊,考上来的人基本都高智商,这就把聪明人们集中起来给皇上办事。
从为皇上找奴才这一教育目的而言,科举制不是为了社会进步,也不是为了老百姓服务。这些官员为皇上管理老百姓,叫做“牧民之官”,意思是说老百姓是一群羊,皇上需要找放牧的人。基督教也有这个说法,所以传教士叫做牧师,老百姓都是上帝的羊群。
“文革”时期的教育改革的确针对应试教育,甚至把高考都废除了,大家知道是什么后果,人们的素质提高了吗?当然没有。
我们改革时期的腐败,很大程度上就是从那个时代种下根基,改革以前的官场腐败,直接导致了改革以后的市场腐败。我经常讲:“改革以前,在官场上,人们喜欢讲假话。改革以后,在市场上,人们自然就喜欢卖假货。改革以前人们为了升官而坑亲杀熟,改革以后人们当然就会为赚钱而坑亲杀熟。”
一个人既然为了当官可以六亲不认,那后来为了赚钱而六亲不认有什么奇怪?
所以,“文革”的确废除了考试,但是它并没有提高人们的素质。那种废除考试,实行“推荐”、“保送”、政审和论出身的一类招数,是集黑暗的九品中正制、种姓制与异端迫害制之大成,比传统科举制更糟糕。
今天有些人说科举制是最伟大的,甚至说西方的文官制度都是跟科举制学的,我认为不对。但是中国教育的问题,肯定也不是科举考试造成的。晚清废除了科举制,“文革”期间废除了考试,效果都不怎么样。1977年中国恢复考试,渐渐强调得无以复加,导致科举制度的弊病又回来了。现在又有人说中国的教育要摆脱考试。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跳出这个循环呢?
▲ 1977年8月4日,邓小平在人民大会堂召开了科学和教育工作座谈会。就是在这次会议上,恢复中断10年的高考制度。 © 新华社
“素质”有无客观标准?“创造力”能否教得出来?
人们常说,中国的教育只重视教授存量知识,使得中国人只会背书,扼杀了人的创造性。尤其是最近,中国跟美国关系搞不好,使得这一弊端很突出。以前我们不能创新,可以用别人的,现在得靠自己了。
这就有一个问题:创造力能教出来吗?老师能教学生知识,教学生怎么做人,但是怎么教学生有创造力?如果不能教,那么创造力是怎么来的呢?
有人说,应试教育强调用“客观标准”来考学生,束缚了学生的思想,妨碍学生提高“创造力”。这种批评不是没有道理。
问题是,从这样的批评中是否能推出一种新的选择?如果要在考试中体现出创新,我觉得没有办法考,创新凭借什么打分?假如教育要提高人的素质,以什么标准判断人的素质是否提高?如果没有标准,我们凭借什么说如今的教育不行?可能的新式教育,又凭借什么判断人们的素质是否提高了?
如果素质的高下可以用客观标准来考核,那么这种客观标准同样会束缚学生思想,造成与所谓应试教育类似的弊病。假设我们把数学考试、语文考试、外语考试全部取消,只考一门叫做“素质考试”,那结果什么样?考试的弊病照样都会存在。除非把客观标准改为主观标准,所谓主观标准说穿了就是推荐制、评审制,实行这些制度的前车之鉴我刚才已经讲过了。如果没有任何标准,谈素质又有何意义?
如果要考试,客观标准不能不要,但是,这样那样的客观标准能不能成立,才是关键所在。有些所谓客观标准根本就是错的,不是教学生知识,而是教学生谬误。
我们的教育要有一个客观标准,而客观标准只能建立在存量知识的基础之上,它的确不一定能促进增量知识,或者提高创造力,但是“不一定”并非“一定不”。你读了大量的书,不一定有创造力,可如果你不读书,肯定没有创造力。人类的知识创造是一个积累与飞跃相结合的过程,没有存量知识,一定不可能有知识的创造力。
牛顿、爱因斯坦等都说过他们是站在前人肩上之类的话,任何真知的创造都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想脱离源头,脱离前人去搞那种拍脑瓜的创造,基本上只能创造出“水变油”“永动机”。这样的伪创造、伪创新之所以可以盗名欺世,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人们缺少存量知识,才会上那些骗子的当。这样的事,现在还不断发生。
▲ 1946年,爱因斯坦和学生们在一起。 © John W. Mosley
那么,知识怎么从存量中产生增量的?或者说,创造力从何而生?
知识的创造机制本身就是很大的学问,在西方叫科学哲学。科学主要是理科的概念,如果把文科也联系在一起,我们不妨把它叫知识哲学。科学哲学有很多流派,波普流派强调证伪,库恩流派强调范式变革……这些观点不管我们同不同意,但有一点很清楚的:他们谁也不认为知识的创造(或者人的创造力)能够在课堂上教出来。
如果物理、化学、生物不一定能够给大家带来创造力,那专门教一门知识创造法,或者创造力学如何?我对此不抱希望。
与科学创新相比,文学创造更能自由发挥,数学需要严格证明,文学连神话都可以编。既然文学更不受所谓存量知识的影响,文学创造也不是能教得出来的。曾经有人问鲁迅先生能不能把成为文学家的经验写成一本书,教大家如何成为文学家。鲁迅先生说,关于《小说作法》之类的书已经很多了,但他不知道哪个小说家是看了这些书学会创作的。
自然科学的创造性比小说创造受到更大的约束,不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相信爱因斯坦肯定读过、考过经典物理学,但是绝对不会读过“相对论创造学”。读过、考过经典物理学的人,很少成为爱因斯坦,但是想从相对论创造学中学做爱因斯坦,更是缘木求鱼。
所以,埋怨今天的学校只教存量知识而不教人如何创造知识,虽没有说错,但是并没有意义。因为,学校根本没有办法教人怎么创造知识。
当然,我前面已经讲过,如今所教的“存量知识”究竟是真知,还是“存量谬误”,这是真正的问题。我还要说,有很多存量知识不是教得太多了,而是教得太少,甚至根本没有教,比如关于公民权利的基本知识。
民国年间,很多地方在小学就开设《公民课》,教孩子从小做一个现代意义上的公民,不是一切都听皇上的传统臣民。《公民课》强调现代公民的权利与义务教育、基本伦理教育与民主法治教育。
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底线伦理教育,不一定强调什么东西是最好的,但是应该教育大家什么东西是最起码要做到的。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保护私有财产就是提倡大家要懂得——这个东西是我的,那个东西是你的;你不能抢我的,我也不能抢你的。有些人很霸道,认为“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随意抢别人的东西,那不等于抢劫吗?市场经济不能容忍霸道的人,如果我想要你的东西,你想要我的东西,我们之间只能交换。为了治霸道的人,首先要讲每个人都有不能侵犯的公民权利。大公无私、自愿捐献当然很好,但前提是自愿,不能强迫别人大公无私。没有这个底线,这个社会就会把抢劫,尤其是有权的人抢劫无权的人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比如我有权就可以拆你的房子,把你赶走。在这些方面,的确有很多存量知识应该教。
回来讲创造力从哪来。
第一,社会要为创造提供尽量大的自由空间(经济上的自由竞争、学术上的自由讨论、思想上的自由争鸣等等)。知识创造、人的创造力首先不是教育体制问题,而是社会体制问题。创新是社会培养出来的,一个成功的创新机制其实就是一个成功的社会机制,这就是我讲的“教育有问题,但不是‘教育问题’”。
第二,社会要能对各种创造进行理性选择。有了自由之后,是不是就有正常的创造力?当然也不是。曾经有一个时代,中国非常鼓励创造,叫做“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但是社会需要能带来好结果的有效创新,不需要胡思乱想的伪创造。
“文革”把大家的思想搞得很僵化,也不在于那个时候传授的存量知识太多,或者说客观标准太强,只在于那个时代除了“奉旨创造”以外,消灭了一切创造自由。
有充分鼓励创新的自由环境,还怕国人缺少创造力吗?发达国家之所以可以发挥人的创造潜能,正是因为有了这种社会机制,至于他们的教育到底有多少培养创造力的奥秘,我是很怀疑的。
▲ 文革中被毁坏的佛像。另有地区为了保护佛像,将其用泥糊住以“隐藏”起来。
“应试”作为手段:最无奈而又最“不坏”的选择
如果取消应试,代之以出身等测量手段,结果只会更遭。应试的确给人造成很大压力,根源何在?有人说主要在于教育资源不足,以前为了考上大学,真是不惜一切。后来高校扩招,大学越办越大、越办越多,高考录取率越来越高,教育投入也在增加,但是竞争仍然是很强烈。
道理也很简单,人往高处走,好的大学人人都想上。
老实说,西方也有聚沙成塔,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另外我还要说,每一个教师,本身也是一个公民。我们除了在学校,还有在社区、家庭和社会扮演什么角色的问题。看起来不是教育领域的事情,其实对解决教育问题也是有意义的。
中国的教育问题,从来不仅仅是学校的问题。
*本文根据秦晖在戈友公益基金会主办的“2018年好校长成长计划”授课内容整理而成。“好校长成长计划”是由北京市戈友公益援助基金会发起、聚焦中西部乡村中小学校长的一系列支持计划。该项目秉承“一位好校长,就是一所好学校”的理念,迄今已培训600多位乡村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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