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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童话作家都是骗子

2016-01-19 陆支羽 青年电影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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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故事



在《格莫拉》与《真人秀》两获戛纳评审团大奖之后,马提欧·加洛尼并没有急于冲击金棕榈,而是敲开了意大利童话宝库的大门,沉下心执导了一部寓言童话《故事的故事》。


这一次,马提欧·加洛尼既远离了他所熟稔的写实犯罪,又抛开了写意的群像喜剧模式,而是以诞生于17世纪的那不勒斯童话故事集《五日谈》为蓝本,采撷了其中的三则童话故事,分别为“女王”、“两个老妇人”和“跳蚤”。


马提欧·加洛尼深深着迷于这些来自民间传说的古老回响,它们看似由童话作家吉姆巴地斯达·巴西耳诉诸笔端,却从头到尾都流淌着猩红而古老的意大利民间血液。正如有人说言,《五日谈》中的童话故事,黑暗得就像残酷版《格林童话》的前身。


《故事的故事》:欲望的巨兽

作者:陆支羽





黑童话的森林法则


在艺术领域有两种“臭名昭著”的骗子,一种是魔术师,另一种便是童话作家。当曾经懵懂的孩童长大成人,他们终将不再关心魔术或童话能否美梦成真,转而更热衷于探索魔术背后的猫腻、童话深处的残酷因子。这就像意大利人挚爱的马戏团,总是在嬉闹喧哗的幕后藏匿着一群悲伤小丑,甚至可怜的畸形人。无疑,《故事的故事》便是这样一部以成人视角辗转天涯的黑童话故事集。




马提欧·加洛尼镜头下的这三则童话故事,即被赋予了华丽复古的中世纪宫廷质感,同时又暗自涌动着神秘哥特的重口味气息。影片中的三则童话故事就像一面三棱镜,折射出人性不同面向的欲望和原罪。回想那些曾经令我们甘之如饴的儿时童话,仿佛都被烙上了“童年终将逝去”的母题,我们看到城堡崩塌,善恶颠倒,爱恨迷失,而王子和公主注定不能在一起。成人世界的阴影一次次将我们拖进茂密的黑森林,迫使我们遵循现实世界的种种,而所谓黑童话法则,无疑便是将所有苦心经营的美好一步步吞噬覆灭的过程。某种更残暴的说法是,黑童话就是童年大清洗。




影片《故事的故事》讲述了三则邪恶的童话故事,关于母子、姐妹和父女的欲望伦常,就像绽开在暗夜里的三色堇,同样见证着人性的黑暗面。




第一则“女王”是关于母爱的残忍。女王听信巫师偏方,为了能成功怀孕,她吃下了国王用生命换来的血淋淋的海怪心脏。然而,命运弄人在所难免,女王与烹饪心脏的女仆同时生下容貌神似的白化病男孩,宛如双胞胎,却无奈贵贱有别。女王的爱与控制几近歇斯底里,她不允许王子与贫儿太过亲近;她甚至不敢相信,母子亲缘还比不上身世低贱的女仆之子。而她真正无法接受的是,儿子从母体上的彻底剥离。




第二则“两个老妇人”是关于姐妹的叛离。花心国王迷恋老妇的歌声,阴差阳错与她摸黑上了床,发现苍老真相的国王如梦初醒,将老妇丢出城堡。直到黑魔法将老妇变成妙龄美女,才终于赢得国王垂青,晋升为新皇后。老妇的妹妹听信姐姐谬言,以为剥皮就能重返青春,满满的欲望和嫉妒心至终酿成惨痛悲剧,而姐姐身上的魔法也终于烟消云散。




第三则“跳蚤”是关于男权的扭曲。国王用自己的血养大了一只跳蚤,无奈巨型跳蚤死了,国王悲痛万分,他命人剥下跳蚤的皮,面向全国子民为女儿征婚:谁能猜出这是什么动物的皮,我就将公主嫁给他。君无戏言造成的后果是,一个茹毛饮血的野人成为了公主的夫婿,并将她强行挟持回巢。可怕的男权钳制了公主的爱情自由,也缔造了她的恶梦,直到沾染原始野性的公主趁机杀死野人的那一刻,我们才看清了黑童话的残忍面貌。




在童话没有变黑之前,我们的内心都是柔软的,就像孩童纯洁无暇的体肤。而在经历过现实的雾霾的蚕食之后,我们开始走上同样斑驳的命途,我们的内心渐渐变得坚硬,甚至铁石心肠。所幸,马提欧·加洛尼最终给《故事的故事》留下了一个看似圆满的尾巴,当“跳蚤”中的公主被加冕为新一任女王时,白化病王子和娶了新皇后的国王都前来道贺。三则故事看似完美地构成了一幅欧洲中世纪的皇权图景,而潜藏在完美背后的血腥真相,终将成为史官笔下的牺牲品。这一刻,现实照进童话。




出生总被死亡玷污


细看《故事的故事》中的三则童话故事,都有着民间传说所独有的奇趣怪谈之味,既有明亮的童话元素,又有阴暗的现实回光,正如影片中对“出生”与“死亡”的描摹,总是伴随着新的诞生与旧的死去,正如所有王朝的新老更替,也同样如此。但究其根本,黑童话作为传统童话的反面,便注定永远逃不开悲剧的底色,那些渗透在故事叶脉里的残酷汁液,从始至终都流淌出最真实的河流。用电影中的台词来说,出生总是被死亡玷污,而死亡仅仅只是出生的一个因素。




影片中的诸多“出生”,总是伴随着“死亡”。在“女王”中,国王的死去换来了王子的新生,但巫师的残酷预言也随之应验。可怜的女王意欲拆散双生命运的王子与贫儿,却终将无能为力,最终化身为心存恶欲的魔鬼,死在王子的剑戟之下。十月怀胎固然奠定了母爱的伟大,但儿胎剥离母体后的控制欲也铸就了母爱的邪恶,至终酿成弑母悲剧。




在“两个老妇人”中,那对皮肉松弛、白发苍苍的老姐妹,早已步入半只脚迈进坟墓的晚年,而国王的召唤却意外唤醒了她俩对青春岁月的追思。当黑魔法让姐姐重获新生,她终于如愿以年轻貌美的肉体逢迎荒淫的君主,迎来人生第二春;遗憾的是,妹妹依然苍老如初。童话之于“新生”,现实之于“死亡”,在这个故事中达成一种高度二元对立;直到妹妹剥皮至死、姐姐魔法失效,一切重回伊始。




而在“跳蚤”中,离群索居的公主同样借由野人之死,才最终达成重回故土的执念。然而,杀死野人后的公主已然不是原来的公主了,从温暖如玉的金枝玉叶,变成手刃夫君的铁石心肠,宛如一场千锤百炼的进击,造就新一代女王风骨。公主的这场精神祭礼般的“新生”,同样离不开“死亡”之殇,除了性情愚钝的野人外,还葬送了一个马戏团。




黑童话的黑暗之处便在于,你总以为会有魔法帮助他们,却终究只是守株待兔的空想。在黑童话里,我们固然看得到灰姑娘的南瓜马车和水晶鞋,却永远等不到她和王子的美满结局;固然看得到王子闯进荆棘密布的城堡,却永远等不到吻醒睡美人的那一刻;固然看得到丑小鸭变成白天鹅,却永远难逃被人类屠宰的家禽的命运。无独有偶,《故事中的故事》同样如此,魔法注定拯救不了真正地遗憾,而更多只是捣毁美梦的催化剂。




印象中,全片最令人悲泣的一幕诞生于第二个故事的结尾。50岁的雪莉·亨德森扮演的老妹妹,穿着蓬大的露肩欧式长裙,踱过城堡外闭狭的街巷,她听信姐姐的谬言,沿街乞求磨刀霍霍的屠夫帮她剥皮,以重返皮肤光滑的年轻岁月。




真正开始剥皮的那一刻,残酷得让人无法直视,雪莉·亨德森的悲鸣宛如受伤的精灵,声音凄厉如遥远的绝响,道尽了整个中世纪的荒唐与黑暗。那一刻,仿佛重回帕索里尼的萨罗。




此外,令我难以忘怀的是第一个故事中的那座迷宫花园,王后绕着迷宫一圈圈追逐王子,呼唤王子乳名,如同鸟儿呼唤雏鸟归巢。殊不知,雏鸟离开巢穴、孩子离开母体那一刻,蓝天便成为所有。




纵观影片中的三个童话故事,看似形散而独立,却有着共通的母题,亦即命运中的得与失,或失而复得,或得而复失,而埋藏于“新生之得”背后的往往都是“死亡之失”。膨胀的欲望,严苛的母爱,疏懒的父权,贪慕虚荣,争名夺利,人世间所有的阴暗沟渠涌成一片湍急之河,却被冠以“爱”的名义。当母爱或父权施于控制的开始,儿女的血液里便已然埋下杀父弑母的原罪火种,这是古老的俄狄浦斯悲剧教给我们的最高级艺术母题,它无关血缘伦常,无关道德藩篱,仅仅只是人性的本能驱使。




导演马提欧·加洛尼用平行分段的方法完成了这三个故事,不偏不倚,像一面等分的三棱镜。片尾那个宛如“命运之神”走火绳的镜头,则展现了一种众生平衡的理念,正如人所言,尘终须归尘、土还将归土。相较于“出生”之始因,“死亡”才是终极之果。



作者:陆支羽

2015年10月8日



电影是艺术的最后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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