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给一位读者

昨天发布了《99：那些我消失掉的日子》（书名号内蓝色标题点击可阅读）之后，收到了超过1500条留言。其中有一条留言非常平静地告诉我说，这是他第一次留言，也许是最后一次。因为他罹患癌症，刚刚做完最后一轮治疗，没有任何效果。所以，这一次暴击，他大概是没有办法安然度过了。他说：“请不要把留言放出来，你看见了就好。”

我看见了。

我想，不愿意把留言放出来大概是不想让亲友看到了难过吧？也许还有骄傲的因素，不想让人们表示同情、鼓励，说那些善意的谎言。就像垂老的大象砸毁象牙，独自走向象冢；像暮年的鲸鱼屏住呼吸，缓缓沉入大洋。带着全部的尊严，在静默中渐渐融入黑暗。

但是，就这么孤零零地走掉，从这个世上无声无息地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想一想还是会让人觉得难以接受。所以，要找个陌生人告诉他自己离去的消息。只要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知道和记得这件事情，那么，自己就有了来过这个世界的证据。只要还有一双眼睛注视着自己离去的背影，无论前路多么黑暗，踏下的每一步也会安心许多，不会觉得这一路太过孤独。

之所以选择我，是因为赌我不会说“一切都会好起来”那样的话。是的，你赌对了。

没有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也没有什么“要相信奇迹”，上天所不能赐予的，我们就无需奢望。祝福若愿意降临，它自有时间和因由。也没有什么“活好每一天”，“珍惜当下”，说得仿佛我们会特别地浪费或者特别地珍爱今天一样，仿佛我们的态度会延长或者缩短每日24小时一样。在命运的疾风下，我们只是随时等待着割弋的卑微稗草。现在，对于你来说，收割的时日就要到了。

《圣经.诗篇》里摩西曾经写过一首诗：

你使人归于尘土，说：

你们世人要归回。

在你看来，

千年如已过的昨日，

又如夜间的一更。

你叫他们如水冲去；

他们如睡一觉。

早晨，他们如生长的草，

早晨发芽生长，晚上割下枯干。

我们因你的怒气而消灭，

因你的忿怒而惊惶。

你将我们的罪孽摆在你面前，

将我们的隐恶摆在你面光之中。

我们经过的日子都在你震怒之下；

我们度尽的年岁好象一声叹息。

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

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

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

谁晓得你怒气的权势？

谁按着你该受的敬畏晓得你的忿怒呢？

求你指教我们怎样数算自己的日子，

好叫我们得着智慧的心

这是一种开解方式。它告诉你我千年不过一瞬，有无数生命来自尘土又复归尘土，死亡是我们共同的命运终点，没有谁会更为特别一些。又宽慰我们说，寿数的长短并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因为即便活到七八十岁，年岁的漫长不过是劳苦愁烦的自我矜夸，一切终究转眼成空。与其想着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不如考虑怎样度过在这之前的时日，这是唯一有意义的问题。

死生事大，在穿越阴阳两界之际，人难免会觉得恐惧孤独，总想要找到某种依托。《圣经.诗篇》里大卫曾经写过这样一首诗：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

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

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

他使我的灵魂苏醒，

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

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

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

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

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

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

直到永远。

一想到有一个永恒的存在，而且能够始终和自己同在，那么自己渺小而短暂的生命就有了依托。自己和千千万万人一样，拥有共同的内在，并且终将被那个永恒的存在接纳和庇佑，上升成为永恒的一部分，从而使得死亡从分离变成一种回归，这就是宗教能够抚慰人心的原因。

没有什么能改变死亡的事实，能够改变的只是我们对死亡的看法。相比基督教的形而上学，佛教中的金刚乘提出了更为形而下的方法。因为六道轮回永无休止，所以必须有死后的幽冥世界，人也必须拥有在死后和轮回前短暂的中阴身。金刚乘并不去讨论死亡本身的意义，而是把死亡视为一件相当具体的事情。为此，专门写出了一本操作手册，详尽地写出了死亡的过程和步骤，告诉你死后会发生什么。以及最重要的一点：中阴身可以在死亡的状态下做出怎样的选择和行动，并且会产生什么结果。

当死亡变成了一件具体的事情，人就从对死亡的不可知里解脱出来，而你在这个过程里有许多事情可以去做，于是死亡就变得不那么特别。它和人生里所有的事情没有多大差别，甚至还要好一些----许多事情我们并不能预知过程和结果，但是在金刚乘的操作手册里，一切都写的清清楚楚。这本操作手册的名字叫做《中有声闻教授解脱秘法》，世人更为熟悉的是它的通俗版本《西藏生死书》。

如你所见，死亡本身不是重点，重要的是死后可以做什么，无论是进入圣殿坐在上帝的身侧，还是按照操作手册选择六道中的上三道轮回，我们不能被动接受死亡，而是像是活着的时候迎接生活那样主动选择。我们也不能等待着死亡降临，在此之前无动于衷，无所作为。

我是一名佛教徒（或者说是佛教业余爱好者），因此，这里我想和你做一个约定：

在我看来，你到我这里留言，委托我目送你走，这是一个特别的因缘。我也不知道死后的世界究竟如何，也不确信关于今生来世的说法。如果教典里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你一定会转生回到这个世界上。而凭借着我们之间的小小因缘，和我们的愿力，那么在我的今生今世，有很大可能会和你的下一世重逢。哪怕你还是个小婴儿，我也相信你一定能认出我来。那么，届时请你握住我的食指，对我笑一笑，并且快速地用力握三下，好让我知道你已经回来了。

然后，我会告诉你这篇文章，和我们之间的故事。同样的，我们再次约定，等到我的下一世重来之时，请你对我伸出你的食指。从此而后，在生生世世的流转中，我们都保持这个约定，彼此让对方确定死亡并非终结，而是用自己证明它新的开端。让我们都明白，生命的奥妙远远超乎于我们这些肉眼凡胎之辈所能理解，并且凭着这个秘密的授记，对穿越阴阳两界升起笃定的信心。于是我们知道在这一世应该如何过活，应该如何去爱，以及如何去面对死亡。

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看到这篇文章，但是我依然希望你答应这个约定，并且不要因为死亡的缘故而遗忘。请务必记得：有一根食指在下一世等着你。

题图摄影：Cindy Lever

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

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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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相信我：

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错的

                       禅定时刻

身前身后事茫茫，

欲话因缘恐断肠。

吴越江山寻已遍，

欲回烟掉上瞿塘。

---（唐）圆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