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猫奴

这是猫第二次来我家，他对我来说依然是一个谜。

猫、狗还有小孩子都让我望而生畏，显然存在某种和它们沟通的方式，显然它们也有一整套自我表达的逻辑，但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确定自己能够在细微的情绪和动作中分辨出来。我怕自己错过了没认出来，我更怕自己的回应让它们陷入困惑，我怕这种尴尬。

猫可能不那么想，来我家对于他而言可能是一种度假。上一次因为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他才好，我就一切都由得他。在他自己家的时候有许多规矩，比如说不允许上床。到了我这里则是百无禁忌，第二天晚上他就跳上床头，目光灼灼地蹲在枕头边盯着我看，就像三十多年前的幼儿园，老师在监督我们午睡。总之，他在我家爱干什么都可以，愿意去哪个角落都没问题，我觉得头几天他可能感觉有点失落，因为每次他想要做点什么事情的时候，抬头看我，想要找到一点阻止他的蛛丝马迹，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屋子里并不存在任何看不见的禁忌。

他甚至会跳上餐桌，我还是没有阻拦。桌上都是放了大量辣椒的菜，他闻了闻，就悻悻然地转身跳落地板。从此，失去了占领餐桌了任何兴趣。不值得和这个人共进晚餐，大家就根本吃不到一起去，我猜他是那么想的。

在大部分时间里，我无法猜度他的想法。一天之中，一只正经的猫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会用大量的时间凝视虚空。他大睁着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空中的某个点。你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那里什么都没有，而他的表情分明在说“我看到了”。这让我深为困惑，类似的行为在人类社会里极为罕见。我只在书上看到过金刚乘的修行者会那么做，而且言之凿凿地宣布虚空中有五彩的明点。当修行者集中精神锁定其中的一个，会看到明点越来越大，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其中的藏文种子。有时候我会怀疑，猫可能就是动物界的瑜伽士，同样修行止语的法门，对自己所见到的一切保持沉默。

这次他的主人刚搬完家就要出差，就把他再次托付给我。因为搬家的缘故，他对新环境出现了应激反应：鼻塞、精神不振，而且持续腹泻。来到我家那晚，外面雷鸣电闪，风雨交加。但是打开门的瞬间，感觉他的毛发立即松弛了下来，整个小了一圈。他朝前走了几步，我能觉察到他完成了确认，知道回到了自己曾经的度假村，然后就轻车熟路地跳上沙发，回到他惯常蹲坐的地方，徐徐坐下，如同王者归来，重落王座。他扭头朝我细细地招呼了一声，提示我捋毛的时间到了，让我从上一次中断的地方继续下去。

医生给他开了一些肠胃药治疗腹泻。一想到要喂一只猫吃药，一想到他的那一口牙齿，我就不由得心惊胆寒。如果没有吃药这件事情，我们之间的关系之前始终保持了一种得体的距离，大家相安无事，自行其是。纵然有一些按摩的行为发生，但是在其余的大部分时间内，大家的行为模式是各自占据沙发的一头，彼此能看见对方，但是并不接触。而喂药不是这样的。一只猫应该如何理解你突如其来的热情？如何理解你一把按住他抱在怀里？如何理解掰开他的嘴往里面塞药片的行为？以及，他如何能建立起塞药片和腹泻之间的因果关系？

让我惊讶的是，他确实可以。

当药片入口的瞬间，猫的本能反应就是要吐出来。但是，如果你再塞几颗猫粮进去，他可怜的小脑子就会因为算力不足而陷入了呆滞。吐出难吃的药片和咽下熟悉的猫粮，这两件事情同时都在发生，究竟应该何去何从，显然他并没有足够的逻辑能力做出决定。所以，在短暂的呆滞之后，他还是会决定吃下猫粮，毕竟那是猫粮啊！于是，药片也就顺理成章地同时咽下。真正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喂了三次药之后，他对这件事情已经不那么挣扎和抵触，仿佛知道药片和他的好转之间有因果关系。

第一次喂完药之后，才松开手，他就立即窜下沙发，躲到一边去，试图弄清楚刚在的这一番混乱究竟是什么意思。第三次喂完药之后，松开手，他却只是无奈地原地坐下，一脸不高兴地吧嗒嘴，就像是一个人试图用舌头刮下牙齿上残留的牙膏。这时候，帮他理顺背上的毛，他就重又镇定下来，继续他的凝视虚空事业。

昨天晚上，他无声无息地爬到了我被子上。之前的每一晚，他的习惯是把每晚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在我的床上找块没有被子的空地睡2个小时，第二部分是他跳到床边的电脑椅上趴下睡2个小时，第三部分是太阳升起之后，它钻到衣橱的黑暗角落里，趴在枕头上睡2个小时。昨晚情况有点不一样，腹泻停止，他的精神健旺了许多。临睡前，他纵身跃上床尾，但没有躺下，而是低下头伸出白色的小爪子，非常仔细地在我的被子上反反复复按来按去。最后，他像是确认了什么事情一样，缓步走上被子，舒舒服服地趴下。我伸手在周围摸了一下，那一块区域的确是最软的。

他躺在我的右脚边，我稍微移动一下脚都能感觉到他的体重。入睡之后，我的右脚动都不敢动。直到深夜，我在浅睡中感觉脚下一顿，然后电脑椅轻响一声，知道他换了地方，才终于放心翻了这晚第一次身。

题图摄影：和菜头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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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错的

                  禅定时刻

第一次来的时候，猫会翻身要我揉他的肚子；第二次来的时候，猫根本不让我碰，只允许捏背。可见这种动物的确善变，而且相当自我，人类基本无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