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文字，还是拍视频

似乎是一夜之间，所有我认识的写手都转型做起了视频。他们中的许多人我在网上多年来只闻其声，如今看到镜头前的形形色色肉身，还当真是让人一言难尽，忍不住就想伸手去开暖气。

和做互联网产品的朋友聊过，他坦诚地告诉我：“菜头，阅读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存在门槛，视频没有。今后网上阅读文字的人会越来越少，未来绝对不会是阅读时代，未来属于视频。”

我认识一个叫路一同的小朋友，她从零开始做美妆短视频。最初我在自己的公众号做过几次推荐，之后就是她靠视频内容在网上自己跑。她把自己的视频同步到了bilibili，没有做任何运营。一年多之后我偶然点开，发现竟然有了9万多人关注。

我自己的农业公司在去年年底想要做直播带货，找了网红经纪公司洽谈。对方报价是按照X万/秒计算，而且除了这笔费用之外，还要求销售额30%的提成。即便能够满足这样的条件，也还要排队等候，因为别人的直播档期安排很紧张，未必能够见缝插针让我们挤进去播一段。

看起来视频时代已经打破前门，逼近客厅，马上要占据卧室了。许多人也问过我，为什么不做视频？甚至还有人话里话外点我，说我这种写字的人已然落伍，属于互联网化石。并且预言说网友很很快彻底抛弃文字，拥抱视频并且一去不返。

好像人们都在表达观点，但很少有人想要听听我的想法？那么，且容许我这种互联网化石说几句吧：

我觉得自己是个很幸运的人。在二十出头的时候，刚好遇见互联网大潮。虽然耽误了十一年，但是最后还是鼓起勇气纵身跃入互联网。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找到一件自己擅长去做，而且能够受到人们认可的事情很困难。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在寻寻觅觅，却发现踪影全无，只能原地兜兜转转。而我发现自己可以写作，写出来的文章也还有人愿意去读。二十年的持续写作，我终于初步掌握了中文写作的基本技能，能够准确表达我想要表达的东西。我也终于凭借这点技能触类旁通，开始理解其他的创作者和创作形式。

那么，天底下的好运为什么都让我一个人给占住了？我能写一点中文之后，有了一点读者之后，还有好运可以在视频领域内继续做到同样的事情？我想自问一句：这种自信从何而来？如果认为从文字到视频，只是信息载体上的变化，内容创作者依然可以发挥上一个领域内的优势，那么，为什么历史上没有见过一帮报社的人跑到电视台，成为成功的节目制作人？为什么移动互联网兴起的时候，做出成功产品的人没有一个是过去做手机付费订阅的那帮人？

的确可能存在跨界的天才，但对于群体而言并非如此。从小到大，我最不能确信的就是我是天才。现在年过四十，我对于自己不是天才这一点拥有了足够自信。我不认为我在视频领域内能有什么优势，也想象不出我能在镜头前为观众提供什么他们想要的东西。如果只是因为大家都上了视频，所以我就也要那么做，这在逻辑上说不通。写作的经验告诉我，如果和大家写一样的选题，追一样的热点，那么一个作者很快就会消失。

而且，我自己还有一点神秘学见解。当一个人在画面里出现，观众是否会被吸引，这是一件无法说清楚的事。这个和节目内容，个人形象关系并不大，有一种别的东西，当你看到的时候就觉得有。这就像是路一同，她最早在网上就是一张白板，没有多少关注者，也没有什么网络影响力。但是，当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视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人是有的，有种特别的东西会吸引一批观众愿意去看。无非是一开始没有足够多的人认识她，只需要轻轻推一下，人群就会自动聚集。但是今天大多数做视频的人，其实并没有，需要用金钱和话题维系流量，努力满足推荐算法，否则观众就会分崩离析。

顺带说一句，文字上也同样如此。我读过周作人的一些散文，并不喜欢。但我在其中发现了一些特别的表达方式，以至于让文字在平淡中有一种特别的韵味。这种写法和这种韵味都是我无法理解的，但是我可以模仿。在过去几年中，我曾经做过几次试验，模仿他的写法写文章。结果发现就是要比我的写法更能吸引读者，就是比我的写法更能打动读者内心更深处。迄今为止，我都不能理解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但我确信他掌握了某种通往中国人心灵深处的密码，而这恰恰是我所不及之处。

我承认，视频时代到来了；我也承认，阅读文字的人会越来越少；我还可以进一步说，过去二十年中文互联网上看起来在文字领域很热闹，这本身就是不对的。在报章杂志流行的前互联网时代，还是打麻将、看电视的人多，读书看报的人少。互联网崛起之后，人们首先把它当做是一个获取信息的工具，并因此成功地扭曲了互联网的用法。随着移动互联网和智能手机的普及，互联网会恢复人类社会中的常态：以娱乐为主。所以，在一个“正常”的互联网世界里，游戏和娱乐才是主流，商业次之，阅读排在很后面。而在一切之下，通讯和社交网络则是地基。过去游戏、娱乐、带宽流量资源匮乏，导致阅读是首选；现在，供应空前选择空前，互联网世界只是回归正常而已。

这不单是阅读的事情，媒体在世界范围内不一样在移动互联网时代衰落了吗？是记者编辑不够用心吗？是新闻报道写得不够好吗？如果能够有选择，人们会更倾向于和自己有关的新闻，而不是遥远的中东战火，亚马逊雨林动物。当人们可以透过网络社交网络快速获取本地新闻和亲友动态，在通讯软件社群内部分析讨论的时候，他们没有必要去消费专业媒体提供的专业报道，他们得到的已经足够了。简单来说，疫情爆发的时候，业主群分享口罩售卖地址列表远比巴以签订永久和平协议来得重要，更值得抢先阅读保存并转发。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鞋子不会沾上耶路撒冷的泥土，无论那土地上是飘扬着谁的旗帜。但是能不能买到口罩、抢到平价鸡蛋则会产生即时且切身的影响。

我个人并不会因为网络阅读的衰落而感到多少沮丧，也不会因为他人在网络视频上大赚而感到多少艳羡。在我看来，即便网络阅读发生了萎缩，最终还是会有一批喜欢阅读人留下来。这批人的数量对于任何互联网公司而言可能都看不上，但是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那却是一个惊人的数字。无非是和过去相比，获得一名新读者的难度增加了，而获得一名新的观众现在却要简单的多，搞不好系统还大赠送呢。不过我有一个朴素的人生判断：你付出的努力越大，你所获得的东西也就越是稳固，比如说减肥很困难就是这个道理---你在吃上付出的努力远比减重要来得大。所以，现在用文字获得一名新读者难度提升了，但读者脱离你的可能也会因此而下降。你体现了你过去不曾有的价值，你也就更值得关注。你对外释放出了某种价值，那么你也能吸引更多具备类似价值的读者。

说到底，我在写作这条道路上的自我提升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也觉得自己还能再走一段。所以我打算继续下去，同时我也非常支持大家在视频上的所有尝试。如果觉得网络阅读这条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可以把读者都交给我呀。

题图摄影：Sincerely M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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