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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伯伟 曹虹 | 用书斋名表达治学的志趣和理想

文汇学人 2024-05-16

“日不知”“适其适”和“百一砚斋”为南京大学文学院张伯伟、曹虹教授夫妇用过的书斋名。在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级研究院十年庆系列讲座上,二位通过讲述书斋名的变迁,回忆了在南大进德修业的历程,以及与多位前辈学人相交的往事。

  


§童岭南京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今年是我们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级研究院十年庆,其中一项活动是举办学术伉俪系列讲座。今天第一讲,非常荣幸邀请到了南京大学文学院的曹虹老师和张伯伟老师。张老师和曹老师都是南京大学77级的本科。77级出了很多人才,仅就中文学科来看,当时北京大学有葛兆光、戴燕两位老师,中山大学的陈平原老师以及同在北京大学的夏晓虹老师,现在他们正好也是分别在复旦大学和北京大学的学术夫妇。


今天的主题是曹老师和张老师定的,从斋名变迁看进德修业。我们都知道,中国古代的文人,许多都喜欢用一些斋名来表达自己治学的志趣和理想。南大中文系已故的程千帆先生用“闲堂”,卞孝萱先生用的是“冬青书屋”。张老师、曹老师最早用的室名是什么?


张伯伟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怎么开始有室名呢,读大学时爱古代文学,就染上了古代文人的这种习气。其实哪有什么斋、什么轩,就是住在集体宿舍嘛。当时开始学习写诗填词,有了一定的篇幅后要做一个小小的结集,总得有一个名称,就非常随意地取了个名字,我叫“陋室”,曹虹的是“北窗”,两本油印本的小诗集分别叫《陋室诗存》和《北窗诗存》。当时教我们写诗的是许永璋先生,他为两个集子题词,像“北窗容啸傲,陋室亦芳馨”。集子编了以后,我自己用文言写了一篇序,现在看起来真是拙俚不堪。但曹虹自己写的一篇题记倒是不错,可以欣赏一下。


曹虹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我的这篇也真的是少作,我当时正跟王气中先生学古文。因为住的宿舍是朝北的,所以很自然就取了“北窗”,写了“课诗诵文于北窗之下”,当时是三四年级时候。然后简单描绘一下窗外的景致,“有一树丁香,数行梧桐,相映成荫”。我中小学时在一个小地方,好像很容易就领先,但到了大学以后有各路高手,就觉得“资质愚木,治学无方,倍事之,半功之”,常常有“沮丧之心”,所以写诗的时候也“强作壮语以自持”。另外也有点青春年华的感伤吧,就是“花开花落,岁月惊心”和“恨此身不为须眉,绵绵之思,无计回避”。诗的内容是励志和抒情,但是归结为夫子的话,就是“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当时是“辛酉孟冬”,就是1981年。



§童岭下面我们看一副很珍贵的、张老师刚刚提到的许永璋先生的笔墨。请当事人来念一下,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张伯伟:“瑶池绮户北窗开,陋室雕龙气象回。鱼水欢情天地阔,文心双照凤皇台。”第二首是“昔年吟咏缔交情,欢愈深时学愈精。海外有人传信息,汉诗春汛在东京。”当时我们结婚送喜糖给许先生,他就写了这两首诗贺婚,陋室、北窗这两个斋名的使用到这地方也就结束了。


许永璋先生赠予张伯伟、曹虹夫妇的贺婚诗



§童岭这次两位老师联袂讲座,题目里有三个斋名。看到第一个斋名“日不知斋”的时候,读文史哲的同学应该都知道,清代顾炎武有一本非常著名的书《日知录》,那这里为什么叫“日不知斋”?


张伯伟:“日不知”是我有意识地起斋名的开始,那时候在读硕士,有一天读黄季刚先生的一本书,上面说到“学者当日日有所知,日日有所不知”。当时我想,“日日有所知”,其“所知”并不一定是“真知”,“日日有所不知”,其“不知”就是其所知,这才是真正的“日日有所知”。所以我就取了斋名叫“日不知斋”,写“日不知斋”日记,还请朋友给我刻了一方印。我觉得自己当时的作为也还当得上这个斋名,那就是非常的努力,我在使用这个斋名的时候还在读硕士,就是从82年到84年毕业。


这里有一份当时的写作清单,82年的春天写了《李义山诗的心态》,《锺嵘诗品谢灵运条疏证》是82年7月,《李白的时间意识与游仙诗》是83年3月,《金代诗风与王若虚诗论》是83年4月,《杜甫江村诗心说》是83年7月,《应璩诗论略》是83年11月,84年大半年写硕士论文《以意逆志论》。85年10月写了《锺嵘诗品的批评方法论》。总之用这样一个斋名就是逼自己非常努力,必须日日有所不知。如果讲斋名和进德修业的关系,这个斋名大概就是这样。


日不知斋印


§童岭谢谢张老师对第一个斋名“日不知斋”做了一个精彩的解剖。第二个斋名是“适其适轩”,我们请曹老师跟大家分享一下。


曹虹:说到“适其适轩”,这取意于《庄子》,庄子特别强调不要“适人之适”,而要“自适其适”。我读硕士的时候,跟王气中先生专门精读《庄子》,理解到庄子的思想其实有一个特点,是贵在持守真性,要摆脱世俗之累。《庄子·骈拇》中有这样一个比喻:“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如果非要把短腿野鸭用鹤的胫截下来补的话,用郭象的话来说就是“违失本性”。我自己因为读庄子的原因,不知其然而然的就喜欢庄子的这种境界。庄子说过什么叫“适”:“忘足,履之适也。忘腰,带之适也。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我的理解是,人能凝神淡定,才能遇事找到自然的契机,才能有遇事之安适。还有一句是“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就是说最本真、最高级的“适”,就是把“适”也忘了,可见我起这个“适其适”的时候还不是最高的“适”。我觉得作为学者,如果把庄子的思想视为过于与世无争和不思进取,这样就落于一边,消极化了。实际上作为学者可以把它转化为一种“笃于学”。


我最近在整理韩国人的辞赋,韩国16世纪的一位赋家有这样的句子,正好能说明这样一个意思:“心已驰于外物,业何望于内笃。”其实庄子也是教我们凝神,要“澡雪精神”、“疏瀹五脏”,这样我们才能不辜负自己天赋的才华,就像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说的,能“陶钧文思”,写出真正有见解的学术文章。


适其适轩印


§童岭我自己关注六朝,曹老师早年有一篇关于魏晋王弼的文章《从老子的“观”到王弼的“忘”》,收在程千帆先生八十寿诞的纪念文集里,我自己很喜欢这一篇。请曹老师谈谈这篇文章当时的写作背景。


曹虹:刚刚谈“适其适”的时候也说到道家的“忘”的范畴。我跟随程千帆先生读博士的时候,读道家的书,特别是读玄学的,恰好是在86、87年。读老子、庄子,特别是王弼的著述,于是就写了这一篇。当时我正好怀孕,希望这也能成为一种胎教,希望孩子也能够“陶钧文思”、“澡雪精神”。



§童岭我大学时代抄过一本半南大老师的书,一本是上古版的《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半本就是浙江版《禅与诗学》,因为抄到一半时,张老师送了我,于是就不抄了。我注意到此书的《后记》里张老师题的一个斋名——粒粟斋,并没有出现在本次讲座这三个斋名里面。这个斋名请张老师介绍一下?


张伯伟:刚刚讲的“日不知斋”,精神意态是比较偏重于儒家的,“适其适轩”当然是道家的,“粒粟斋”就是佛教的。从86年开始,我开始读《大藏经》,因为特殊的机缘得到一套《大藏经》,就在禅宗典籍中读到了这样的话,比如“一粒粟中藏世界”,粒粟很小,但它藏着无限大的世界。还有“天在一粒粟中”,等等。我们的房子很小,当然是“粒粟”,可是我这么小的房子里有《大藏经》,深入经藏,智慧如海,那可就不小了。所以我就起斋名“粒粟斋”。当然从学习的角度来讲呢,那个时候我读了很多的佛教的东西,结果就写了这么一本书《禅与诗学》。但是写完那本书以后,我还是觉得有问题,就是泛览太多,没有专精做一部基本典籍,所以后来又做了一个弥补,把禅宗语录当中最重要的《临济录》做了注释与翻译,稍稍弥补了一些缺憾,这就是与粒粟斋相关的学习故事。


粒粟斋


§童岭刚刚张老师提到的《临济录》是在台湾出版的吧?很可惜现在大陆还没有。前两天为了准备这个讲座,我斗胆请曹老师把家里压箱底的照片翻出来,包括家书。翻的过程中,看到两张很有意思的便笺。其中一张写着“东西方视野里的中国”,我特别扫描了一下。


曹虹:应该是2001年张老师从日本回国的时候,有一个信封里面收了记事本上撕下来的几页纸,写着一些研究课题的想法,比如说“东西方视野里的中国”、“中国视野里的东方与西方”。


童岭我为什么会扫描这一张呢,刚刚曹老师介绍,这是2000年前后。最近南开大学的孙卫国教授针对域外汉学界的情况写过一篇综论的文章《东亚汉籍与中国史研究》,开头第一段就谈到:最近十余年来,中国学术界在复旦大学葛兆光和南京大学张伯伟等先生的倡导下,掀起了一股新的学术热潮,这就是葛先生所倡导的“从周边看中国”与张先生所提倡的“异域之眼”。史学方面是葛兆光教授,即刚提到的同为77级的大名人,文学领域便是张伯伟老师。其实,在将近15年甚至更早的时候,张老师就有这个想法了——“东西方视野里的中国”,所以这张笔记我特别扫描出来。


曹虹:后来张老师就逐一实现这些构想。还有一些课题更加专门,比如说涉及到诗学交流的“日本诗话与中国诗话”,比如“唐人书论与六朝文论”,这是文学和艺术的结合。张老师喜好跨领域的研究,方法上也是会有一些综合方法的特征。



§童岭下面请张老师和曹老师继续介绍共用的斋名。


曹虹:这也是我们的一种荣幸,我们的老师程千帆先生赐了斋名“静好轩”。先生题记是这么写的:“伯伟、曹虹贤俪习于诗教,因取《鸡鸣》语为作斋榜。丙寅春分闲堂并记。”《诗经》原句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其实更加宝贵的是,这原来是沈祖棻先生的斋名,她的学生卢兆显刻的印,“静好轩中长物”。因为沈先生是著名的词人,跟程先生是40年患难夫妻、文章知己,先生把这样的斋名和藏书印赠与我们,是寄予了美好的祝福,我们非常感戴。


其实我们一家人读书的快乐不在于书斋的大小,当我们在南秀村的居所里面把最大的一个房间用作三个人合读书,大概也就是十四五平米吧,其他的房间都很小。


程千帆先生赠予张伯伟、曹虹夫妇斋名“静好轩”,这原是沈祖棻先生的斋名。

沈祖棻先生的学生卢兆显刻的印,“静好轩中长物”。


§童岭提及程千帆先生,我来提一本曹老师的著作吧,中华书局英汉对照的《洛阳伽蓝记》。这是个合璧本,里面附了曹老师的中文全译本,以及王伊同先生的英译本。王伊同先生跟程千帆先生是上个世纪金陵大学的校友,这堪称是南大两代学者中英文的《洛阳伽蓝记》的合璧本。

接下来谈谈张老师的一封家书,也是为这次讲座翻出来的,署的是1997年,里面提到鲍照的《拟古诗》。


曹虹:这是1997年我在韩国任教的时候,张老师的来信。当时他觉得到了一年中的11月下旬,真有点岁月惊心的感觉。信中有一种要惜时的感觉,我们就是20年前高考的,所以联想到了鲍照的《拟古诗》,诗中说“幼壮重寸阴,衰暮反轻年”,所以要惜时。信中又提到周二给学生讲鲍照的《芜城赋》,张老师说:“物质上的芜城易于为人感受,古人每多吊古伤今之作,但是精神上的芜城、文化上的芜城,惟大作家、大诗人方能了解感受,并以笔括写之。陶渊明在六朝文人中,似可当之,评价文学作品的深度,此似亦可考虑之一角度。”现在距离这封信又过了十几年,我觉得张老师的话放到今天看,大家可能会觉得物质上越来越完足,可是如何保留精神上、文化上的一种完足感,可能还需要付出一些努力吧。



§童岭下面进入新世纪,2004年的“二庵文库”,请张老师给我们介绍一下。


张伯伟:“二庵”不是斋名,是号,为什么号“二庵”呢?我在2004年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龚定庵、王静庵他们两个人各自的一句诗,我觉得用来描写我的状况非常相似。龚定庵的诗是“狂胪文献耗中年”,当然我把它抽出来,已经没有龚定庵那种愤世的意思在里面了。我在2000-2001年在日本京都大学客座,有一次花园大学的衣川贤次教授请我去参观禅文化研究所,花园大学是一个非常小的大学,可是禅文化研究所却是一个影响很大的机构。最让我感动的是,它的藏书是以柳田圣山的个人藏书为基础建立起来的,我当时看了心里就发愿,要以我的个人藏书为基础,为南京大学域外汉籍研究所建立这么一个书库,所以就有了“狂胪文献耗中年”。


可是接下来一句也是实情,“但解购书那计读”,这是王静安的诗句。就是只知道买啊、复制啊,可没时间去读。所以呢,书买来以后,放到研究所里面,我就是给大家来读的,有人愿意来读,我就最高兴。我们的资料都是公开的,让大家都来使用。所以这方印刻了一个“二庵文库”,请我们美术学院的方小壮刻了这么一方印。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曹老师很多的帮助,她刚讲到97年的时候在韩国工作,回国前用她的薪水购买了第一批《韩国文集丛刊》,总有100多本,现在有500本了。


童岭张老师提到《韩国文集丛刊》,现在这套书就放在南京大学文学院域外汉籍研究所里,张老师是“私书公用”,而且我们域外所是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看。我们域外所的集刊,也已经出版到第十辑了。此外,张老师编纂的《朝鲜时代书目丛刊》,一共9本,编这个书的时候我还是研究生,非常荣幸,张老师指导我编过书目索引,当时像老辈学者说的那样,在鼓楼中文系二楼,张老师指导我不用电脑,就用剪刀浆糊,剪啊、贴啊,编了一个大夏天,学到了很多。这本书几乎是做这个领域的韩国学者的必读书目。


张伯伟:我记得大概出到300多本的时候,有一次韩国古典翻译院的院长来参观,听说是我自己买了放在研究所里面给大家来用,他很感动,他就说“以后我们翻译院出版的书就是你们研究所的书”,所以后续的大概有100多本就是他们送的。但是最开始的引子还是曹老师,所以盖在那套书上的印是“静好轩中长物”,是属于两个人的。


§童岭刚刚是2004年,现在要进入“百一砚斋”。


张伯伟:这个斋名一直用到现在,怎样起这个斋名,我写了一个题记,说应休琏以“百一”名诗,陶贞白以“百一”名方,我用“百一”命名的意思有三:“则效前贤者一也,反躬自儆者二也,藏砚之数暗合者三也。”有个朋友看了以后,觉得我这个题记写得无趣,本来是好玩的事情,搞得那么严肃,还要“反躬自儆”,没有必要,可以轻松一点。下面用一句比较有趣的话来解释,是纪晓岚的,其实这句话更符合我的意愿:“文人之爱砚,如美人之爱镜。”好像有一部美国的好莱坞电影就是写一个美人迟暮以后,把屋里所有的镜子通通砸掉,但是美的时候她爱镜子。我一直认为自然界中的精华是石头,人世间的精华应该是人的才华。


我50岁时在台大客座,我记得是2008年1月份,做了个梦,梦见了自己藏的一方砚台。梦境之中,这砚台后的砚铭叫做“曾文正以‘求阙’名斋,余得此阙砚,名曰‘宝阙’,以定石交,并希先哲”,后面有比较大的字“不求齐全,以保天年”,这原来是陈曼生的紫砂壶铭,然后他拿这个来铭砚。其实我们人生中很多时候都是在求全,求全往往是求最后的功德圆满的结果,可是就算求到了那个结果,接下来就是走下坡路,何况你即便付出了无限的努力,也不一定就能求得到。所以,“不求其全”破除了“求全”的痴妄,但还是没有达到曾文正公的“求阙”境界。有95分成绩,但眼里却是那5分的不足,这便是求阙,所以人生更重在过程,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曾文正很喜欢说“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在耕耘的过程中,不可能是全的,但是人生就在这样一个求阙、补阙的过程中不断地前行、不断地向上。这是我在50岁时候得到的启示。


“百一砚斋”斋名一直用到现在

“不求其全以保天年”砚台

讲演(2015.6.12)| 用书斋名表达治学的志趣和理想
郑宏宇、杨杜菲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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