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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丰 | 音容从此隔秋风——冯其庸先生杂忆

文汇学人 2021-12-26

冯先生知我半百之后开始习字,便细心指导过几次。说书法练习,先要读帖,再要研习笔法。他观察到他老师王蘧常写字时,笔杆始终在转动,便问老师为什么转捻笔杆,老师夸奖道,你这就看对了。

2012年作者到瓜饭楼拜访冯先生留影


著文怀念冯其庸先生,我心乔意怯。得识冯先生时,先生已至暮年,亲炙之日不多,交往时日有限,顶多十余年。而先生门生故旧甚众,自觉不须劳我等传转先生盛德于万一。不过,先生于我有知遇之恩,知交数人鼓励将所知所见写下,与人分享,不致烟消云散,亦属份内之事。

 

正月初九,大家怀着悲痛的心情送冯其庸先生最后一程。中午,孙家洲教授邀参加冯先生告别仪式的朋友聚叙。席间,家洲兄以一封冯先生亲笔信见示。信有三叶,行草书写在印有“瓜饭楼”字样“宽堂白笺”上,相当讲究,时间是2005年11月3日,并加盖“冯宽堂”红印。

 

信中内容与我有关,家洲兄时任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常务副院长,冯先生指示他全力邀我入职人大国学院,并多有谬奖。睹物思人,又勾起我万千思绪,激动不已。人民大学要办国学院,冯其庸先生担纲,要在大范围内物色人员。承朋友厚爱,在冯先生面前荐我,先生认真,买一本小著读后,觉得此人有可造之处,便延揽我加盟。以现行体制,仅凭一部书或一篇文章就赏识提携他人于牝牡骊黄之外,让人恍若隔世,是件相当不容易的事。受宠若惊的我初心萌动,走进通州张家湾瓜饭楼,聆听冯先生教诲。

 

后自度思量,我久居僻壤,闲适有年,对纷繁的京华生活心存畏惧,便以不情之由拂先生之美意。现在看来,本来就不算用功的我,并无经得起挥霍的天才,先生错爱也没有让我发奋淬砺,更上层楼,反而慵懒之态日现。先生见我志不在此,不以为忤,未再勉强。对于我的愚钝之举,先生虽对他人表示遗憾,但在我面前却从未流露出一丝不快,雅量可感。我的粉笔生涯,还没开始就胎死腹中。

 

说来在此之前,我与冯先生还有一面之缘。1988年10月中,我在一家博物馆做事,白天接到通知,晚上有重要参观。上灯时分,博物馆拥进一队人马,为首的便是冯其庸先生。依我性格,要人来访,并不会主动凑前。上面说冯先生是专家,我又对馆里文物熟悉,尾随左右,以便备询。那晚,冯先生看得很仔细,也真的问了一些简单问题,亲切和蔼,给大家印象很好。参观完后,我以一本小册相赠,冯先生客气地请我签上名字,并称序者金维诺教授是他多年的老朋友。


冯先生来过之后,当地很多人家中挂起了先生的字。多年后,向冯先生提及,称记得此事。

 

当然,我知道冯其庸的大名是更早以前的事了。

 

1979年5、6月间,我在固原师专中文系读一年级。学校在乡下,每周回家,除图书馆借书外,新华书店也是要逛的地方。那时的书店,前面是一排玻璃柜,摆放的是新进重要图书,其他书都在后面的架子上。喜欢书的人都伸长脖子用尽全力巡视架上图书,当有六七成把握要购买时,才壮起胆子喊一声营业员,请他拿书来。如果频繁换书,无从购买,遭白眼是难免的。我则没有这样的困惑,胖大的营业员虎林,我很熟。那天我踱进书店,他便拿起书架上的一本薄册子向我推荐:“这是本新来的书。”接过一看,《论庚辰本》,著者冯其庸。那时可供选购图书确实不多,买了。粗略读过一遍,觉得一部小说还有这样复杂的版本问题,之后即束之高阁。

 

这还不是故事的全部。随着自己文学兴趣的锐减,原有文学类书籍处理很多,尤其是搬至省城后,多数文学书都被留在老家,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本当做纪念品,装入行箧之中,其中就有《论庚辰本》。后又数次搬家,前几年检视书架,这本薄册子映入眼帘。一日,尾玉麒兄拜访先生,携此书呈冯先生。当冯先生得知我十几岁时购得此书,非常高兴,当即写了一段跋语:“此三十年前旧作。此书出,学界方知此本的珍贵价值。”“此书为旧迹难得也。”“题签为香港大公报名记者老作家陈凡所书,今已故去,书此为念。”题签信息,原书并未标明。我不太了解冯先生的学术经历,这才获知《论庚辰本》是冯先生的第一本学术著作。《论庚辰本》出版,于冯先生事体颇大,学界方知冯其庸,先生也从此转向严谨而深入的学术研究。

 

说来惭愧,刚认识冯先生时,先生便以三大本《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相赠。而我竟然从小不喜欢《红楼梦》,虽十多岁时就读过,也知伟人说要读四遍,但完全没有感觉。获赠瓜饭楼本后我曾试图阅读,又失败了。对经典小说的偏见,实际反映了我对文学只能抱有遥远的兴趣。

 

虽然与冯先生交往有年,但我们之间并无学术交流讨论。不,确切地说有过一次。一年我们要召开丝绸之路讨论会,邀先生参加。适逢先生有病,需静养,未能与会。冯先生问到会议内容,他对玄奘回程取道路线颇有研究,著有专文。只是就玄奘至凉州(今甘肃武威)如何取道长安,询及于我。武威至长安的道路,我倒有过几次考察,所以率陈己见。玄奘至沙州(今甘肃敦煌)时,上表唐太宗,太宗知其将近,敕文逢迎。玄奘知后,加快行程,走的当然是国家驿道。尤其是凉州至长安一段,武威至靖远,渡黄河,经宁夏海原、固原、平凉、长武、彬县路程,较武威、兰州、天水、宝鸡一道要短。冯先生点头称是,支持这种说法。

 

冯先生知我半百之后开始习字,便细心指导过几次。说书法练习,先要读帖,再要研习笔法。他观察到他老师王蘧常写字时,笔杆始终在转动,便问老师为什么转捻笔杆,老师夸奖道,你这就看对了。不过,我没看见冯先生写字时转笔的幅度,可能动作很轻不易察觉。又说,起笔落笔是结字的关键,要多看墨迹。在说到章法时,称要注意齐头平足,尤其要照应字与字之间的距离,写到倒数第几个字时,就应关注到字的大小问题,不能等到最后两字。研墨时要向一个方向转,怎么才算研好,用墨块中间一划,看两面闭合速度,就知道研好没有。洗笔时不能完全洗干净,要留余墨粘住笔尖。说着拿起笔,先用舌尖将笔舔湿,用门牙将笔尖轻轻咬开,再行濡墨。又说,现在毛笔的质量已经不太好,从王羲之到赵孟頫时代,毛笔是可以传世的。他在“文革”前曾见到一位姓谢的老书法家(名字没听清),常去琉璃厂修毛笔。

 

冯先生为作者《千字文》临写题跋


冯先生画山水


冯先生能诗善画,尤其字得学问之厚养,书宗“二王”,又习得“董字”洒脱,疏落有致,仿佛天成。看来冯先生在笔法上渊源自有,应得高人之亲传。在冯先生的切实指点下,我也用功练习,不敢懈怠。

 

一日,我写一册千字文,呈冯先生过目。先生不以我字幼稚,鼓励有加。本只想请先生封面题签,不意先生提笔书跋。先生研墨,手执墨块,一手执袖口一端,顺时研转,几圈之后,蘸墨挥毫,不假思索。跋云:

 

书法之道,存乎一心。笔锋倚仄,任其自然。求之过深,转成拘执。临池尤贵读帖,要使古人之字存我心中,则下笔之际,古今浑然,毋烦强求矣。读罗丰兄书帖,深合古意,因题数语,以志盛怀。

 

壬辰小雪后。宽堂冯其庸谨志。

 

并加盖闲章、名章等四印。先生示范书写过程也是把笔教我,使我真正受益匪浅。

 

冯先生关爱后辈之硕德,使我难忘,每每有机会,就去瓜饭楼受教。岁月使冯先生慢慢地老去,见客的地方也由原来的一楼转至二楼,卧床难起,耳聋重听,要通过师母夏老师的转述才能交流。据说只有在天气晴好时,家人才会扶冯先生去阳台上晒晒太阳。面对北京望不远的天空,我想这样的机会一定有限。

 

去岁春4月初,最后一次带着冯先生慎重的嘱托,心怀不安地告别瓜饭楼。离开芳草园时,细雨霏霏。

 

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迟,去得也晚。

 

冯先生辞世的消息是一位年轻朋友传来的。心中虽有无限的悲伤与不舍,但毕竟年过九旬的老人,诸病缠身,如大风中的一盏孤灯,风起灯熄。对于这一天,先生也有诗云:“梦里常存生死日”。先生终生与梦有缘。

 

人在楼里,他在梦里。



专题(2017.3.17)| 回忆冯其庸先生

音容从此隔秋风——冯其庸先生杂忆

罗丰 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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