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与玄武岩

1821年，歌德写了一首颇为有趣的诗，送给美国这个新生不久的国家，说它“比我们的古老大陆好上万千”，“当您的儿女开始创作诗篇，/须让他们处处警惕，/严防骑士、强盗、鬼魂在故事里出现。”

不过这首诗开头出现了一个有趣的意象，让不少译家理解上发生了偏差，竟译出两种截然相反的意思。比如雅克·巴尔赞的名作《从黎明到衰落》（林华译，中信出版社，2013，p. 544），此诗中译的前几句写道：

    美利坚，

    你比我们的古老大陆好上万千。

    你没有倒塌的城堡，

    玄武岩到处可见。

而W.H.奥登 《染匠之手》（胡桑译，梵予校，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p487）也引了这首诗：

    美国，比起我们的大陆

    这古老的大陆，你已让它变得更美好，

    没有衰败的城堡，

    没有玄武岩。 

 “你已让它变得更美好”显然不通，但下一句“没有玄武岩”却恰恰与上引相反。查了下原文：

    Amerika, du hast es besser

    Als unser Kontinent, der alte,

    Hast keine verfallenen Schlösser

    Und keine Basalte.

说明原文正是“没有玄武岩”，然而“玄武岩到处可见”似乎读起来更为贴切，毕竟美国在当时世人当中，是以其自然野性闻名的。

所以奥登也觉得要解释一下。他说：“我猜测，意思是没有暴力的政治革命。”那么为什么要用玄武岩这个意象呢？注释进一步解释说，可能由于玄武岩浆喷发起来显得十分暴力。其实特别使用这个意象，与当时歌德所参与的一段地质学史上著名的论争有关。 

歌德是热切的地质学研究者，曾经几次攀登那不勒斯附近的维苏威火山，且1832年在魏玛辞世时，留下17800块岩石和矿物标本。在魏玛公国经世致用的青年歌德，曾经在矿山开采事务上投入了大量时间和精力，自此直到生命结束，他都热爱自然研究。关于岩石的成因，当时有几近白热化的“火成论”与“水成论”之争。歌德一开始接受了著名地质学家维尔纳的“水成论”，还曾写有《论花岗岩》一文——他认为花岗岩是地球上最古老的岩石，其他一切岩石和地形都是海洋消退后，从这最古老岩石上剥蚀下来的碎片的沉积物，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海水广阔的怀抱里”发生的。

歌德的矿石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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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随着地质学家对火山运动的研究日益深入，特别是对玄武岩、花岗岩的火成性质有了更多的了解，1808年后，歌德也一度接受了“火成论”，也即岩石是大型火山喷火熔化的岩浆残余物，这样，他便试图调和这两种对立的观点。饶是如此，水成论显然更符合歌德的自然观和世界观，莫光华分析说，“他偏爱的各种理论往往都强调渐变与和谐”，仅在极少情况下，他才赞同“把自然中的某种变化归因于暴力作用”，在《浮士德》中，他更是借梅菲斯特之口，无情嘲讽地质学中的火成论，而令歌德犹为反感的，是与火成论同支的“灾变说”之类的理论，即地球历史上曾历经多次毁灭。

玄武岩挑战了他喜爱的水成论，推而论之，社会中“看不到玄武岩”和火山爆发，可能才是歌德的天堂。瓦莱里曾在纪念歌德的演讲中比较他与拿破仑的异同，就以地质学的语言精彩写道：拿破仑的行动“是运用到军事艺术甚至政治中的火成论。……（而）歌德不喜欢火山。他的地质学判定它们像他的命运一样。他采用的理论体系是深刻而缓慢的变化……”

至于美国的真实地质情况，自然是不乏玄武岩的。可能会让歌德更为懊恼的是，当美国的儿女开始创作诗篇，他们却说：

“我们没有君主，没有王室，没有欧洲意义上个人的忠诚感，没有贵族，没有教士，没有军队，没有外交部门，没有乡居的绅士，没有宫殿，没有城堡，没有封建领地，……没有文学，没有小说，没有博物馆，没有绘画，没有政治阶层，没有在野外专事游乐运动的人群，真可说是一无所有！”（亨利·詹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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