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煊 | 野蔬之癖
中国饮食文化的精华,凝汇成八大菜系、满汉全席,但家常饮食,并非天天高张筵宴。常有不入八大谱系的应时野蔬,挟上筷端。鸡鱼鸭肉为脂腻厌食之日,野蔬清淡清香,无倒胃之弊,有令味蕾惊变之奇效。野蔬产自家前屋后,山岙野泽,四时有序,八节常青。
各地气候、土质、风习不同。野菜品种繁多,熟炒凉拌,烹饪方法也各有异。
野菜是乡菜,因野菜而起乡思乡愁乡恋等等乡情的事是常有的。
我幼时居住的小镇,前门临街,后门外,隔条河,对岸是圩。幼时常随母亲搭渡船过河挑野菜。圩堤陡坡,田埂狭径,小河两岸,水塘四周,都是野菜丛生之地。
幼年经历,烙印极深。后来下放农村时,又返壮为幼,常到果树下、田塍上、竹林间挑食野菜。现在居住于城市楼群中,无野菜可挑,只好常去农贸市场寻访草头、草菌、荠菜、青蒿、芦笋、马兰头、香椿头。
荠菜极鲜,是野蔬中的报春菜。向阳的圩堤河埂上,树林下,常年常绿,经冬不调。严冬,它匍伏地面生长,减低寒冷压力。冰雪冻它不死,仅只有些老叶发红。叶色素,正是它御寒的棉衣暖絮。立春一过,新芽萌发。隔年的老叶,新发的嫩芽一同应市。老叶其实并不见老,春分过后,白花满枝。荠菜花炒蛋,也是一味佳肴。
荠菜
野菜家养,荠菜已驯化成功。人工种植的荠菜,肥大,棵头整齐,但味淡。野生荠菜,棵头大小不一,老嫩不齐,还夹有杂草、泥沙,但比家荠更香更鲜。鲜嫩的野荠菜,鲜嫩的水豆腐,再勾以爽滑的芡粉,便成了极鲜的荠菜豆腐羹。
春天早起,逛一趟农贸市场,散步兼寻野菜,可收口舌生香,胃腿皆健之效。街市两边的菜担里,青翠、嫩紫、嫣红。马兰头、香椿头、紫云英、草菌,色艳味美。或熬汤,或熟炒,或热烫凉拌。新鲜香椿头,是炒蛋的极妙佳佐。盐浸香椿头,是盛暑厌食时的开味妙品。
幼年吃到的野菜,农贸市场一年年都有机会相见。惟有香青蒿,却以无相会的机缘。
香青蒿
六十年代初,有一年春天带孩子郊游,在紫金山下的一条小溪边,无意中发现了一片香青蕎,喜出望外,连忙掐了好些嫩头,带回家来。青蒿、白粳,再加稍许咸肉丁搅拌在一起,煮成菜饭,既香又鲜,是别种菜饭难以比拟的。与青蒿偶遇,仅此一机缘。从此后,青蒿菜饭,也就成了寒舍的绝香。
幼时,夏天常吃的野菜有米粉蒸鹅草,米粉蒸马齿苋,还有清炒的水生芡梗。这些,离开家乡后都不曾再吃过,但幼年印象极深,现在提起这些野菜,舌底都还能隐隐感到它们各不相同的味儿,马齿苑的酸甜,鹅草的肥嫩,芡梗的清香,似乎是半小时前才一一尝过其味的。人的感觉居然可以在舌底储存几十年,真不可思议。
久居南京,对南京特产的乡菜也年久生情,春天的芦嵩、杨花梦卜,夏天的菊花脑、癞葡萄。芦蒿,是长江桃花汛到来前江滩下生的芦笋嫩芽,沿江别的地方也会有的,不知是否作为野菜应市。南京人喜食这种嫩脆爽口的水生野菜。杨花萝卜、菊花脑是南京特产,別地所无。杨花萝卜是一种小巧玲珑的红皮萝卜,凉拌很爽口。它是在杨花飞絮的季节上市的,因而得了这么一个美妙的名字。近年来,它已登上了高级筵宴,成为色味俱佳的冷盘配菜。或者雕刻成花,摆在筵桌正中,可看可吃。癞葡萄极苦,是盛夏中清凉生津去暑的爽口小菜。夏天的菊花脑,醒脑明目,是无油腥的清汤菜。城南一带的老南京人特别珍贵它。
芦蒿
上述种种贱野菜,每年必定从上市吃到落市。野蔬嫩芽期短,如果出差在外,回来时已错过了季节,那是令人十分懊恼的。
野蔬之外,还有一类不入正宗食谱,无缘荣登高级筵宴的怪味菜。臭腐乳(非糟腐乳,更非香腐乳),臭豆腐干,闻之极臭,嚼之奇香。幼年家庭食单上,这些都是常年常吃的家制小菜。
故乡盛产芥菜,每年暮春和深秋各成熟一次,和雪里蕻、九头鸟一样,是一种专用腌菜。没有腌过的芥菜,即便炒熟了,也仍旧辛辣不能入口。腌透了的芥菜,一打开泥封的瓮口,香闻左右邻居,被称为十家香。颜色嫩黄、油亮。凉拌、熟炒,其味皆美。母亲常吃半瓮,留半瓮。留下的半瓮,拿荷叶扎好封口,任腌好的芥菜再在瓮里腐烂,烂成黑泥,掏出瓮,奇臭;加姜末、细葱蒸熟,入口又奇香。还可以将白豆腐干,埋进瓮中的黑泥里。过若干时日,掏出来,掰开豆腐干,从外到里黑透。看看墨黑,闻闻奇臭,蒸熟,入口又奇香。臭腌芥菜、臭腐乳、臭豆腐干,都是奇臭又奇香的对立物统一。此类怪味菜,也许可算作是哲学实践上的杰作。
腌芥菜
地道的臭腐乳、臭豆腐干,近年来市场上已绝迹。应市的是一种模拟的臭豆腐千,一种伪劣膺品:白豆腐干,外表涂了一层黑色的食用色素,掰开来,里面还是雪白的。既不臭,当然也就是不香了。
我们这片神奇的士地,地下矿藏品种极多,地面野菜品种也极多。若收各地荒山野泽,河湖阡陌间的水蔬旱菜,以其性状、生物学特性,及采后的烹调技艺汇总编纂,将可成为数十万言的一册巨著。融乡风民俗、水旱野蔬于一釜,当可构成八大菜系之外的一大华夏野蔬菜系。
若再将各地奇臭奇香奇辣奇麻奇甜奇咸奇苦奇酸之菜,汇为一编,又将构成一大华夏怪味菜系。如同庵堂寺庙中的素斋,早已蔚为一大素斋菜系一样。
我若为专业户,当于通都大邑、开放城市中的僻街小巷,设一野蔬菜馆,再设一怪味菜馆,像各地功德林、绿柳居一类素餐馆一样,也许可以缓解美食家们的偏食之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