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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燕|阅读和研究《文选》所不能忘记的

文汇学人 2024-01-27


尽管文学在中古时期强劲生长,获得了学科意义上的独立,可是仍然未能脱离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最重要的现象,就是文学与政治密切相关,文学往往是有关政治的一种“文学性”表达。



如果按照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的说法,自宋文帝于儒学、玄学、史学三馆外别立文学馆,“凡四学并建”,文学始特立一科,文学就开始“别于众学”了,那么一个甲子后,萧统主持编辑《文选》,刻意摒弃“姫公之籍、孔父之书”“老庄之作,管孟之流”“记事之史、系年之书”,专门选取“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的赋诗等文字,也应该算是在“文学别于众学”的潮流中。

说“文学别于众学”,这里的文学,指文章之学,相当于后来说的辞章、今天说的文学表达。文章之为体裁,则有《文选》所说赋诗、诏册、书序、颂赞等三十多种,都与经、子、史书不同,因为有了独特的形式与价值,它们也被当成需要通过学习、模仿才能够掌握的写作技能和知识体系,自宋文帝以后,被纳入王朝的文化学术体制。

由铃木虎雄在1920年前后提出的魏之“文学自觉”说以及刘师培在同时期发表的这一“文学别于众学”说,是中古文学研究界过去最为大家熟悉的理论,它们大大提升了中古文学的地位,也为中古文学研究框定了方向。但是在近年阅读《文选》的过程中,我却越来越深地感受到,尽管文学在中古时期强劲生长,获得了学科意义上的独立,可是仍然未能脱离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最重要的现象,就是文学与政治密切相关,文学往往是有关政治的一种“文学性”表达。这在《文选》中有很多迹象,例如它收录了相当不少的诏册令教、(策)文表上书、启和弹事、奏记,就都是些政令政策以及与政治事务相关的文件。

除去极其明显的这一点,让我再来举三个例子。


一例是屈原。屈原大概是《文选》收录年代最早的作家,“骚”类选有屈原的《离骚》《九歌》《九章》等,另有贾谊的《吊屈原文》、颜延之的《祭屈原文》,《文选序》又提及《史记》引到而《文选》未收的《九章·怀沙》,称“楚人屈原含忠履洁,君匪从流,臣进逆耳,深思远虑,遂放湘南,耿介之意既伤,抑郁之怀靡愬,临渊有《怀沙》之志,吟泽有憔悴之容,骚人之文,自兹而作”。

据《史记·屈原列传》说,屈原“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本来是战国楚怀王和楚襄王时期很重要的一个政治人物,“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却因为与楚王政见不同,被流放,行吟泽畔,写下《怀沙》。在《怀沙》中,屈原自认为是“内厚质正”的君子,却在黑白颠倒、玉石杂糅的现实世界遭人攻击,因此只能选择与世界隔绝,独善其身,而这也并非是他本性。只因他心中有一个理想世界,那是在舜、禹、汤的时代,这个理想世界不会再出现,也就是说不可能再有是非对错之分,是非对错不分,则意味着他不可能再有机会发挥自己的才能,这样活着还有何意义,所以他决定自沉以为最后的抗争。

《文选序》便是接受了屈原在《怀沙》中表达的有关他自己、他与世界关系的认知,断定屈原是“含忠履洁”而又“深思远虑”的。所谓忠、洁,当然是对屈原政治道德的评价,说明《文选》的确是将屈原的作品看成一种政治表达,不仅如此,又还视之为“骚人之文”的首创。

“骚人”指的是有忧患意识、危机意识的人,“骚”取自《离骚》,是忧的意思。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史臣曰”中讲述从“周室既衰”屈原、宋玉至于晋宋间谢灵运、颜延年的这一段文学历史,称汉魏文学“莫不同祖《风》《骚》”,称玄黄律吕、宫羽相变这套理论也是“自骚人以来……而此秘未睹”,他所谓“骚人”,便是指屈原。《文选序》说“骚人之文,自兹而作”,也便是沿用了沈约的说法,意思是自从屈原以来,文学就成为一种政治理想、政治见解和政治危机意识的表达。

所以读屈原的作品,不能不看到它们其实是一种政治诉求。


下来说说司马相如。《文选序》引《诗序》说诗有风赋比兴雅颂六义,如果按照唐六臣注张铣注“歌事曰风,布义曰赋,取类曰比,感物曰兴,政事曰雅,成功曰颂”,那么,六义即六种写作方法都非纯粹抒情,都是功能性的,都关乎政治。而《文选序》又说荀卿、宋玉、贾谊、司马相如之赋都是继承了古诗,“述邑居则有凭虚、亡是之作,戒畋游则有长杨、羽猎之制,若其纪一事、咏一物,风云草木之兴,鱼虫禽兽之流,推而广之,不可胜载矣”,也就是说无论拓展到何种题材,他们也都还是在用关乎政治的诗的笔法和诗的精神写赋。《文选》选入司马相如的文章,于赋有《子虚》《上林》等,还有《上书谏猎》《喻巴蜀檄》《难蜀父老》《封禅文》,和《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比较,只少了《大人赋》《哀二世赋》,多了一篇《长门赋》。

而据《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便可知,司马相如在汉景帝到武帝时期写作《子虚赋》《上林赋》,其实是有着汉景帝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背景,他曾在阻止七国之乱有功的梁孝王那里跟枚乘等人学写赋,也学到了枚乘在天子和诸侯之间维护天子的立场,由此才以赋的形式,就齐之海滨、楚之云梦和天子上林苑作对照性的描写,用语言来呈现、构造汉天子与诸侯间的等级关系,强调诸侯必须有自知之明,不可图谋逾制,这既是对汉帝国的写实,也代汉武帝表达了他对天下的想象,因而“赋奏,天子以为郎”。

《上羽猎图卷》(局部),传元人绘,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可是几年后,唐蒙到巴蜀征调吏卒以通夜郎,在当地引起骚乱,汉武帝派司马相如去做紧急处理,司马相如便写下《喻巴蜀檄》,代唐蒙及地方官道歉,但他的重点却是在训斥巴蜀民,要他们“急国家之难,而乐尽人臣之道”,这当然是站在朝廷立场。问题是在巴蜀期间,他也听到当地人抱怨通西南夷得不偿失,并非良策,而为了让决策者了解实际情况,他又忍不住写了《难蜀父老》,委婉表达应该用羁縻的办法对待“夷狄”的意见,这次他丢了郎官。

司马相如临死前写下《封禅书》,对汉武帝八年后登嵩山、巡行海上,然后登泰山封禅,据说起了很大作用。后来还有蜀地学者称赞他“制礼造乐,移风俗”,地位超过董仲舒,仿佛“孔子大齐桓之霸”。

所以通过《文选》中司马相如的这些作品,也可以看到文学始终是在为现实政治而书写、制造。


看一例,陶渊明。《文选》收入陶渊明的诗有《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等八首,还有辞《归去来并序》一首,又有颜延年的《陶征士诔》。从现存陶集看,这只是陶渊明的一小部分作品,但萧统编过《陶渊明集》,他读过的陶渊明作品一定更多,比如他在《陶渊明集序》中提到“白璧微瑕者,惟在《闲情》一赋”,《闲情赋》就没有收在《文选》内。

萧统对陶渊明评价很高,在《陶渊明集序》里,他说到陶渊明在写作上是有其独特之处:“其文章不群,词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但他更强调陶渊明作品的思想价值:“尝谓有能读渊明之文者,驰竟之情遣,鄙吝之意袪,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岂止仁义可蹈,亦乃爵禄可辞。不复傍游太华,远求柱史,此亦有助于风教尔。”所谓有助于风教,便是指能陶冶性情、改善社会风气,在萧统看来,这才是陶渊明的意义所在。

而要理解这一点,势必要将陶渊明放到汉代以来的隐逸文化传统里面。隐逸是一种文化,在汉宋之间,尤其是一种政治文化,关系到士人对于朝廷政治的立场和态度。正如沈约写陶潜传,是放在《宋书·隐逸传》中,视陶渊明为隐士,但这又并不是沈约自作主张给陶渊明的定性,更早与陶渊明有过交往的颜延年在写《陶征士诔》时,就已经说到陶渊明仿佛尧时的巢父、伯成子高以及殷周之际的伯夷、秦汉之间的四皓,死后也将与战国时的黔娄和春秋时的展禽(柳下惠)归于同一世界。颜延年提到的这些人物,在历史上都是不愿处朝廷而宁为山林之士或是不肯接受新朝的,颜延之认为他们在有气节、讲操守方面,比尧、禹更值得尊敬,也与周朝汉室同样伟大,他是用这些历史人物来比况陶渊明的处境、认同乃至个性,以此认定陶渊明的价值。萧统正是接受了颜延年以来的影响,不但说陶渊明在文章中谈论时事很坦率,讲述内心很真切:“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又还说陶渊明为人讲原则、不苟且,安贫乐道,值得钦佩:“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

所以读陶渊明的作品,势必也要能透过他笔下的酒和田园,看到那其实是一种游离于政治之外的政治表达。

我想用上述三个例子,说明在主张文学独立的《文选》编者这里,所谓文学的价值也在于它为一种政治表达,有政治意义,这是阅读和研究《文选》所不能忘记的。



编辑:sp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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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林(2023.11.12) | 阅读和研究《文选》所不能忘记的

戴燕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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