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動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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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我这种比较愚钝的人来说,世界上的很多事物,因为在运动,所以简单了许多。
每个当下都在不知不觉地溜走,只有当它们呈现出肉眼可见的动态,才会让人有直接的观感。观日月盈仄,听泉水淙淙,看雾起云涌……无言的事物,用它们运动着的样子,透过人眼,进入人心。
不论“飞流直下三千尺”,还是“大风起兮云飞扬”,运动着的东西,的确更易激发我们丰富的情感。现在有很多人喜欢打禅,然而与静坐冥思比起来,我还是更欣赏王维那样,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看着云和水的流变,自然而然,有些感悟兴许会来。
“坐看云起时”,无意间揭示了中国审美文化的两面:它有“虚静”的一面,也有“飞动”的一面。
静,似乎是永恒不变的;动,却是纷繁缭乱的。
我们试图在事物的运动中,去感受一种恒常的意义。因而也产生了一连串的困惑:当一个刹时的动作,被永久地记录下来,它到底是动的,还是不动的?当艺术作品去呈现某种飞动的气势,人们要的是瞬间的冲击感,还是永久的存在感?一件事物,动或是不动,在我们的判断过程里,是理智驱使着眼睛,还是眼睛欺骗了理智?
小时候看王家卫的电影,记得在昏黄的片头,出现了一段字幕:“佛典有云:旗未动,风也未吹,是人的心自己在动。”这句话当年在我心里萦绕着,似懂非懂;而今对于这动与不动的玄机,总是无从说起,却又思如泉涌。
即使在今天,人们仍得赞同奥古斯丁所说的:“没人问我,我还知道;若有人问我,我想向他说明时,便又茫然不知了。”
动与不动,仿佛便是这样虚虚实实的困扰、不可言明的诗意。
有时候,人们对静态的东西有一种担心——担心它太安静、不起眼,却忘了“静”中可以有“动”的风神。
中国艺术史上,有个“三绝”的传说:吴道子作画,张旭作书,裴旻舞剑。
史载唐明皇曾将这三个人聚在一起,裴旻舞剑,以其壮气,助吴道子挥毫,张旭也在壁上题字,成就了一桩“日睹三绝”的美谈。
吴道子当然知道,画面是静止的;而他要表现的,是动的气势、活的韵味。他要借着裴将军舞剑,启动蛰伏的心灵,活跃僵滞的笔致,实现形象和精神上的超越。
传说,吴道子曾在墙壁上画五条龙,龙的鳞甲飞动,简直能令苍天落雨,大地生烟。吴道子画人物,有“吴带当风”的评语,他用具有运动感的线条,画飘举的衣带,人物的精神气质也因之活灵活现。
吴道子是民间画师的祖师爷,他笔下飞动的飘带,一直飞扬在石窟的壁画里。中国石窟里舞动的飞天,不像西方的天使那样靠翅膀,只凭衣袂飘带的动势,即可体现“意欲奋六翮,排雾凌紫虚”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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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艺术理论,很重视艺术的“动”。早在六朝,谢赫就在绘画六法中提出了“气韵生动”,《二十四诗品》将“生气远出,不著死灰”作为美的境界。
宗白华先生曾经从艺术哲学的高度,对飞动之美作出追根寻源的阐释:中国的哲学,如《周易》就以“动”来说明宇宙人生(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正与中国艺术精神相表里。
伏羲画八卦,以最简单的线条结构,表示宇宙万象的变化节奏;中国画的主旨“气韵生动”,也是生命的节奏,或有节奏的生命。
“动”,成了中国哲学的宇宙人生观与中国艺术精神的交汇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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溥心畬《秋山访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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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是从心中开出的花朵。
我们一边在“静”中,保持内心的清净;一边在“动”中,创造生命的活力,获得充实。
人生道路,需要心灵作为引航。当生活节奏越来越快,失去了和谐的韵律,我们的生活难免变得盲动而无秩序,陷于苦闷和迷茫。
如何在平静的心性中获得前进的动力,又不在无尽的追寻中变得冲动彷徨,或许,我们可以在传统的精神中寻求一些答案。
如今再去看吴道子的画、张旭的字,遐想裴将军、公孙大娘的舞,会发现他们自始至终,都是让安顿的心灵感受万象的律动,在具象的条理中创化不已。那便是一种不断超越的生命力,它是生生不息的跃动,也是永恒的存在。
文丨谁最中国
-参考资料-
《曲院风荷》朱良志、《美学散步》宗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