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放:“城市原住民”研究进行时
“当大家认识到自己的身边生活着城市野生动物,开始主动调整小区里面的猫粮投喂和垃圾堆放,进而改变了小区里野生动物的数量和密度——这是在市民参与下,生态系统和社会经济系统两个系统发生改变。”
”复旦青年记者 舒静 主笔
复旦青年记者 张研吟 赵睿佳 编辑
2022年6月30日晚上8点38分,松江一个小区的红外触发相机记录到一只貉进入了布置的笼子中。看到视频,复旦大学生命科学院教授王放第一时间带领其团队来到现场处理这只貉,他们给貉的头盖上黑布,王放解释,“这样可以让貉从紧张状态中放松下来,这个时候我们会以最快的速度测量它们的身长和腿长,给它们戴上GPS颈圈,然后为它们做口腔拭子和肛拭子。”经检测,貉的核酸检测结果为阴性。
给貉做核酸是为了回答城市居民对野生动物传染病风险的担忧。自2019年“复旦×北大 城市野生动物保护”项目实施以来,王放团队就着眼于貉在上海城市中生存状况的研究。根据他们的调查,2022年上海出现貉的小区达到了250个,是2019年的10多倍,野生动物在城市安家越来越成为常态。
01
研究启程
2019年之前,王放的研究重心仍是荒野里的大熊猫,雪豹,金丝猴......但早在2002年王放在北京大学就读的时候,城市野生动物研究的种子就已播下。
偶然在《中国国家地理》看到的一篇文章成为王放城市野生动物研究的起点。两只黑翅长脚鹬漫步在顺义汉石桥湿地的浅滩上、绿头鸭栖息在密云水库大坝前的泻水湖里……北京动物园吴秀山老师的《在北京观野鸟》使当时正在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学习的王放兴奋地发现,野生动物并非秦岭、青藏高原等野外环境的专属,于是王放和北京大学绿色生命协会的同学开启了北京大学观鸟之旅。仅一个上午,王放在校园内发现了近三十种鸟类,甚至包括翠鸟——这一王放记忆中存在于小说和神话故事中的鸟震颤着翠色的翅膀出现在他眼前。
不满足于肉眼观察的局限,王放开始自学摄影技术,在校园、公园和京郊各处寻找摄影素材。大学四年,王放在北京大学拍摄了一百多种动物,也因此被国内的自然爱好者熟知;2007年,王放在北京西单举办了个人摄影展《自然北大——北大的秘密》,展示了在北京大学校园深处年复一年繁衍生息的超过一百三十种鸟类、四百多种植物、十多种野生哺乳动物、二十多种鱼类……“生态学研究是我将一生从事的事业,和它相比,摄影只是我的一个爱好。但通过‘影像保护自然’,两者可以很好地结合起来。”王放觉得很幸运。
▲《自然北大—北大的秘密》作品之一/图源:王放
给王放震动最大的,是2012年博士毕业后去美国史密森学会和密歇根州立大学研读的经历。在北美,野生动物无处不在,每天上班,王放都能在马路旁边看到白尾鹿,小浣熊扒拉他的房门,向人类要吃的。然而,北美野生动物爆炸性增长激化了野生动物与人类之间的矛盾。根据2019年多伦多公共卫生部门的报告,浣熊是传播狂犬病的高危物种,白尾鹿在高速公路上频繁出现,每年会引发超过一百万件交通碰撞事故并导致两百余人死亡,浣熊和美洲黑熊则会挖洞拆墙,破坏电器家具,引起一定的财产损失。
这引起了王放的担忧:美国东海岸与中国东部沿海相似的的纬度、气候和动物组成,使坚信科学普遍性的王放意识到,如果北美城市的野生动物会爆炸性地增长,那么中国也将面临类似的问题。“中国的快速城市化建设过程稍晚于北美,也许再等一二十年,中国也会面临野生动物城市化的快速进程。”
王放给自己定下了新目标。回国之后,无论在哪个城市,王放希望在进行野外野生动物研究的同时将开展城市野生动物生态研究。北京太行山、燕山和北京城区,南京紫金山、小红山,被山和大海包围的深圳,都成为了王放开展城市生物多样性研究的潜在目的地,“我就每天看着地图,我在想,会去哪,去那里能研究什么”。
2018年底被复旦大学生命科学院聘为青年研究员后,王放迅速在上海开启了野生动物调查。他回忆,2019年招到了三名博士和硕士研究生,他们在市区公园、绿地、校园等环境,通过能够自动探测野生动物体温触发拍摄的红外触发相机,调查上海野生动物的种类和行为,并且使用样方调查法调查城市植被、使用卫星影像评估城市人类活动变化。四个人背着设备往返于城市的不同角落,用两三个月的时间完成了近十个城市绿地的监测。
第一年,由于人手少,他们四个人只去了大概七八个城市观测点,但是在这七八个观测点就有令人惊喜的收获。他们拍到了在上海最多的野生动物:俗名黄鼠狼的黄鼬和赤腹松鼠,以及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小灵猫和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貉等。白天的公园是人活动的地方,到了晚上游客离开,这些野生动物进入到了活跃状态,开始觅食。很遗憾的是,无论是物种的分布、组成,还是它们在快速变化的行为模式,都严重缺乏数据积累。“在超大城市中保护生物多样性,缓解未来可能的人与野生动物冲突,比如要基于数据、也需要科学科研的力量”,王放认为,在上海建立起跨越全市的生物多样性监测网络,是城市生物多样性保护管理的技术。
▲王放拍摄到的貉/图源:王放
02
公民科学家
在超大城市建设跨越全市的生物多样性监测网络并不容易。这是一个生活着两千多万人口的城市,社区绿地、城市公园、防护林带、湿地、校园......数千平方公里的陆域面积和复杂的管理机构,导致小团队根本没有足够的人力和物力进行全面调查。起初,王放想申请一些基金来买设备、扩人手,但是结果不尽如人意——城市野生动物研究长期是不受关注的——毕竟城市里面没有大熊猫和雪豹,研究对象在当时并不是保护物种、并不是濒危珍稀物种,研究区域也不是生物多样性热点区域......这一切使得科研项目基金的申领变得尤为困难。
王放深知城市野生动物研究的重要性,于是他与朋友尝试了一种新模式——众筹。与传统科研先研究再科普的模式不同,众筹意味着先宣传后研究。王放需要首先跨过自己的心理门槛:“我觉得我太给科学家丢脸了,科学家都应该是拿着已经发表的论文去跟别人讲故事,我非常心虚,感觉这相当于就靠‘忽悠’市民‘用爱发电’啊。”
不愿再像小作坊一样“小打小闹”调查研究,王放怀着忐忑的心情和山水自然保护中心联合启动了众筹项目。2019年的腾讯“99公益日”,王放团队携手发起了名为“城市里的公民科学家”的募捐兼招募项目,向广大市民筹集科研资金的同时、招募公民科学家加入调查队伍,成为城市生态的守护者。最终,项目收到捐款4013人次,募款171888.61 元,为王放团队接下来的购置红外触发相机、GPS颈圈,进行科学志愿者培训与宣传、社区讨论会等提供了物质支持。
同时,该项目也为王放团队招募到了200名“城市里的公民科学家”志愿者。三年来,志愿者们参加了培训、学习了城市野生动物的种类、掌握了野生动物的方法。经过培训后,这些“公民科学家”们参与到王放团队的科研项目中。
这些志愿者在小区里安置红外触发相机并定期维护,整理相机拍摄的图片和视频资料,为研究城市兽类栖息地和迁移扩散助力。在2021年7月,松江的绿地·蔷薇九里小区的居民反映貉的数量太大,志愿者便协同王放团队一起进行貉数量的调查、居民走访与貉相关知识普及。2022年公民科学家志愿者响应王放团队和市林业总站、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共同发起的“貉口普查”,140名志愿者在松江区的超过40个小区开启了上海市第一次野生貉同步调查。
▲公民科学家们进行貉口普查/图源:王放
在公民科学家志愿者的帮助下,王放团队调查区域覆盖了上海数百个小区,而红外相机网络包括了上海植物园、上海动物园、共青森林公园、滨江森林公园、复旦大学校区、南汇边滩、上海海洋大学、辰山植物园、虹旭社区、闵行体育公园、世纪公园、顾村公园和浦江郊野公园等超过30个城市区域,收集野生动物分布和影像资料超过10万条。
今年的“貉口普查”令王放印象深刻。四十度的高温下,小朋友们坚持参与并展现出“超强的观察力”。他们钻到竹林里,跑到垃圾堆或者建材的后方,到处探查。这些小朋友在志愿者活动结束之后,还在持续地产出:他们将所见做张贴画在小区和学校发放,还有小朋友想在学校做城市野生动物小课题,参加小学生的科研创造项目。“城市里的公民科学家”项目给小朋友展现了更广阔的世界,也许他们将来会对生物感兴趣,也许他们会觉得科学是一个更迷人的事情,王放说,“我觉得不管怎样,如果能为他们推开小小的一扇窗,我就特别地满足。”这是“城市里的公民科学家”项目带给王放的惊喜。
三年里,王放团队与公民科学家一起调查、研究、收集数据。2021~2022年间,王放团队的成员在多个SCI一区、二区期刊发表科研论文填补研究空缺,其中发表在环境研究和城市景观规划1区期刊Landscape and Urban planning上的论文填补了我国城市生物多样性研究空白——可能是第一篇在中国城市环境研究兽类潜在分布和迁移扩散规律的工作和第一篇中国野生貉的生态学研究。
2019年是一次冒险的尝试,王放也相信这些事情看起来容易让人觉得“不务正业”,但是如果再来一次,王放回答说,“我还是会这样做,19年的尝试像是一个开始,在那以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心上海的城市野生哺乳动物了。”
▲王放与公民科学家们的合影/图源:王放
03
“两个系统的改变”
“城市里的公民科学家”项目取得了成功,但是貉等野生动物与城市居民其实在共存的同时,也不断产生或大或小的冲突与摩擦。人为投喂的猫粮、垃圾、残羹剩饭却会使貉的密度快速上升,貉的自然生存状态被打乱,也更容易出现争斗、尾随、索要食物等让城市居民感觉不安的行为,影响居民的日常生活。
为了减少这种冲突,王放团队尝试在技术层面研究方法,让貉与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从貉这类小型食肉动物惧怕大型食肉动物的天性出发,王放团队进行了一次又一次尝试。例如,他们曾经从动物园要到了狼和虎的粪便以及尿液,探索野外天敌的味道是否会让貉离开。貉一开始闻到大型食肉动物的味道显得非常害怕,“嗷”地一声转头就跑。然而,三四十分钟后,既没有听见大型动物叫声,也没有发现大型动物痕迹,貉重新前来检查特殊的气味。反复试探之后,聪明的貉发现并没有真正的危险,然后它们把自己的后背和尾巴在老虎粪便上面蹭,蹭得一身都是虎或者狼的气味,然后很开心地一躺,好像感觉“我更威猛啦”。至此,用狼、虎的排泄物来驱逐的方法以失败告终。
团队还尝试过用超声波、灯光、报警器等不同的手段在貉闯入市民花园的情况下对貉进行驱赶。“我们进行了一些挺蠢的尝试,但这些又好笑又蠢的尝试过程中,我们对于城市野生动物的学习能力、探索精神、勇敢度的认识都提升了,”王放说,“目前还没有最好的办法,但我们会继续研究。”
除了依靠科研团队的努力,居民本身也在努力适应貉的存在,探索更好的人与野生动物相处方式。王放团队在微博、微信、B站等各种渠道进行了大量科普,慢慢能够见到不同小区的业主们在小区内部群互相提醒:不能随意投喂野生动物,注意和野生动物保持安全距离。例如,在松江的米兰贵诺多小区,业主定期投喂猫粮期间,一个小区有七八十只貉,在团队和居民们的共同努力下,貉的数量出现了明显的下降——貉的密度从不正常的高密度降到相对合理的范围。“这是一个长期持续的工作,数据的积累、科研和科普沟通,一个都不能缺少”,王放如此认为。
▲在居民区垃圾桶前聚集的貉/图源:王放
王放觉得这很“神奇”:“当大家认识到自己的身边生活着城市野生动物,开始主动调整小区里面的猫粮投喂和垃圾堆放,进而改变了小区里野生动物的数量和密度——这是在市民参与下,生态系统和社会经济系统两个系统发生改变。”
居民们与野生动物们的关系也随之发生改变,在最初的爱心与热情之外,他们以更科学的方式与动物们相处,以及道别。
2022年三月份爆发的上海疫情期间,有居民误把一只野生貉当成小狗,捡回家收养,后来才发现“越养越不对劲”——那是一只很小的貉,眼睛都没有睁开,她用手捧着它喂食,一点点地帮它擦拭粪便,清洁身体和眼睛。小区遇到封控,上海动物园也没有办法把它收走,居民就一直喂它到解封的六月。居民与小貉建立了很深的感情.但是她知道貉是野生动物,于是,她还是在解封后联系了上海市林业部门。她说,“这就是我的家人,我跟它感情特别深,但是我知道不能养它,私自养国家保护动物是违法行为。”
那只小貉最后被送到了动物园,当时王放就在现场。居民从小区把那只小貉捧了出来,哭着将它交给动物园的工作人员。
“那个阿姨捧着一只小貉就哭啊,说‘我们都爱它,但是它是野生动物,它应该不属于家庭的,不应该做宠物,它应该属于自然’,”王放觉得这个故事给他特别深的印象,“其实市民有很多美好的情感,也愿意帮助这些小动物,但是他们需要知道如何去科学地应对处理小动物们,以达到一个平衡的状态。”
微信编辑丨舒静
审核丨徐竞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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