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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氏孤儿》:废墟之上,拂过爱的悲歌

沈宇萱 复旦青年 2023-04-06

青年副刊为《复旦青年》学术思想中心出品:共分为思纬、读书、天下、艺林、同文、诗艺、灯下、专栏八个栏目,与你探讨历史、时事、艺术等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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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药箱藏匿生命,只因不能看见黑暗欺压星光,在绝境中选择荆棘满途,煎熬春秋。黑白之间,一条血路,倾颓大地破碎之心。少年背起药箱,朝着世界行走;画卷展开,透过死亡看见自己;手持刀刃,走向未完的结局。

——《赵氏孤儿》宣传片


▲《赵氏孤儿》音乐剧版海报/图源:官博


复旦青年记者 沈宇萱 主笔

复旦青年记者 杨越 编辑


2017年,音乐剧导演徐俊在伦敦邂逅了詹姆斯·芬顿(James·Fenton)编写的《赵氏孤儿》剧本。四年后,由其导演改编的音乐剧《赵氏孤儿》,在上海开启首演。经过一年多的巡演与打磨,2022年11月,这场恢弘史诗再次回到出发地,在第二轮完美的演出后,华丽谢幕。


音乐剧《赵氏孤儿》的剧本脱胎于中国传统的经典悲剧,并根据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Royal Shakespeare Company)的同名话剧剧本加以改编。春秋时期,晋国大臣赵盾遭屠岸贾暗算,满门抄斩,其妻子凭借晋国公主的身份避回宫中,强忍丧夫之痛产下一子。绝望之际,她托孤民间郎中程婴。屠岸贾得势后,悬赏赵氏孤儿,程婴便让自己的孩子“程子”顶替赵孤之名,以此保全赵孤的性命。屠岸贾信以为真,将婴儿无情屠杀。屠岸贾成为程婴之子(实为赵孤)的义父,与程婴一同抚养其长大。赵孤成人后,化名程勃,在一次打猎中误入宫中禁地,见到了自己的生母。得知自己的身世后,赵孤毅然杀死屠岸贾,以报家族之仇。程婴自觉大任已尽,于是在程子的墓旁自尽,去黄泉之下与妻儿团聚。


▲赵盾与夫人进行最后的告别/图源:官博



何以为人:程子的灵魂



在音乐剧版《赵氏孤儿》中,最大的亮点便是“程子灵魂”这一角色的增设。不同于在以往作品中作为被工具化的牺牲品,这个常被忘却的孩子第一次拥有了身体,拥有了话语,拥有了质疑和反抗的权力。舞台上的第一道追光为他打亮,他身披麻布白袍,带着鬼魂的沉郁幽暗,唱响铿锵的命运之歌:“风吹过,花瓣落,血汇成一条河。喜鹊来,飞上坡,遥望着因果。”


▲饰演“程子灵魂”的三位演员/图源:官博


随着剧情的推进,“程子灵魂”飘下墓石,走到故事的更深处去。当他依偎在母亲身旁静静聆听摇篮曲时,脸上是少年的灿烂与明亮;当程婴与妻子为是否献祭孩子而争论不休时,他情绪激动地意图阻拦父亲,却又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改变命运的能力;当他从屠岸贾手中接过自己死去的肉身时,他只能通过游荡的身影,表达难言的苦衷。在父亲生命的最后,他倾吐出自己所有的怨恨与不甘,不断用语言刺痛父亲本就愧疚的心。他痛恨父亲因为一个承诺将自己的生命断送,痛恨父亲把爱全部倾注在了另一个孩子身上。然而,父亲的无限忏悔将他自己拉进了冥界,也将程子心中空白的一块逐渐填满——“血很热,你爱我。”他终究感受到了父亲对自己的愧疚与爱意,于是用一个拥抱收束先前的所有痛苦,完成与父亲的和解。


▲“程子灵魂”看着父母为“献子”而争执/图源:“闽南大戏院”官博


如果“程子灵魂”仅仅是作为一个填补故事空白的角色出现,那么他便应该在程子肉身被屠岸贾杀死之后,才登上舞台。但在剧中,他第一个上台拉开史诗的序幕,又在故事的最后与父亲上演灵魂间的对话。他并不仅仅作为一个虚拟形象而存在,而是忙碌地穿梭于人物之间。他问父亲“是不是真的不爱我?”问程勃“为什么你要替代我?”问所有人“我真的应该死吗?”……“墓穴空空如也长满青草,乌鸦叼着婴儿站在树梢。”作为一个审视者、一个命运的预言家,他在经历自身命运的同时,也不断跳脱出剧情的框架,在一次次激荡人心的吟唱之中,对于台上的人物、台下的观众,发出直抵人心的叩问。


▲正在吟唱的“程子灵魂”/图源:官博



缘何垂泪:义与爱



“最具里程碑意义的是,这部中国原创音乐剧终于以深入浅出的唯美方式解释清楚了为何中国人可以做到‘以命抵命’的深层次原因,那就是流淌在血脉里千百年来不息的,对善良、大爱、正义的崇敬和恪守。”


▲“命运之歌”后主角的亮相/图源:官博


如果要以现代的视角欣赏《赵氏孤儿》,创作团队就必须直面其中最重要的伦理问题:为什么程婴忍心献出自己的儿子,代替赵孤?在传统的话语体系中,程婴的行为或许可以被纳入“家国大义”的范畴,呈现以悲剧英雄的形象。但是这样的解释在今天的观众看来,可能并不充分。若是将这一问题悬置,强烈的观念冲突下,观众们很容易便会从观剧的沉浸感中抽离出来,“隔岸观火”,影响整体的观剧体验。


而在剧中,程婴以一首《绝不可以》,道尽了他做出如此选择的原因。在颤抖的声音中,他道尽自己的懦弱与顾虑、恐惧与煎熬。看着药箱里那个熟睡的脸庞,他的记忆仿佛回到了从前上山采药,平淡美好的日子。他不求用江山下酒,也不想永垂不朽。但是有人在摧毁安宁,有人在蹂躏正义,他走出这一步,只因想一直点亮那份信仰:黑暗不能欺压星光,善良永不荒凉。愿成为熊熊大火,将以恶之名滥杀生命的风暴统统扫荡。


▲告诉公孙杵臼“献子”计划/图源:官博


从一个会胆怯犹豫的平凡人,到献子救孤的英雄,我们能看到,是血流漂杵的现实,是韩守卫的鼎力支持,是公孙杵臼的无悔牺牲,是程婴刻在骨血里对正义和善良的坚守,唤醒他做出以命换命的决定。也正是铺垫了这一蜕变,这首《绝不可以》才会迸发出那样摄人心魄的力量。


大义可敬可叹,感动像潮水般裹挟着观剧人的心脏,而小爱无孔不入,钻进每个人心底最柔软处。程妻怀抱儿子,声声吟唱摇篮曲:“飞龙睡在瓦片上,月光映海棠。”暖黄的光映衬的母亲温柔的微笑,“程子灵魂”撑起脑袋侧卧着倾听母亲的歌声,风恰到好处地拂起他的鬓发。而这样的美好,却只能停留成为永世不得的奢望。当自己的丈夫、敬重的长者在自己面前下跪,一个妇人的话语又何其苍白无力?就算再嘶吼,再拼命,又怎么能去改变骨肉分离的注定结局?“睡吧睡吧我的儿,怀里就是床。”再唱一遍摇篮曲,飞龙就要从屋顶起飞,孩子也要离开母亲怀抱的暖床,去月亮上遥远的梦境。此刻,仿佛滚落母亲脸颊的泪珠就是那一个个流出的音符,砸在剧场每一个角落,满地都是一个母亲破碎的心。


▲程妻吟唱摇篮曲哄子入睡/图源:官博


面对世人的误解与唾弃,程婴没有以一副超然的、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视而不见,而是以近乎严厉的自我苛责来审视自己。实现正义并不能给予他完全的解脱,他不断地追思丧子之痛,提醒自己切勿漠视骨肉亲情,又以愧疚和自责编织一个囚禁自己的桎梏,架着自己的躯壳去完成大义,不负赵氏三百亡魂的托付。


当家国大义与血浓亲情不可兼得,程婴的痛苦、犹豫并不使其卑弱,相反,它使得“大义灭亲”的举动更加合理,同时也更为悲壮。无需多言,一切的感同身受都融在了观众逐渐模糊的视线里。



缘何发笑:在中式表达里寻求突破



程勃将尖刀捅向屠岸贾,濒死之际,屠岸贾问道:“你爱过我吗?”程勃动情回应:“我是爱你的。”这本该是悲剧的最高潮,但在实际演出时,观众却笑了出来。饰演屠岸贾的演员明道以为这是由于自己的台湾口音,亦或是自己的表演还不够到位,于是调整了自己的表演状态。第二场,程勃紧紧抱住将死的屠岸贾,用微乎其微的声音说:“我是爱你的。”屠岸贾艰难回应:“你是爱我的……”随后屠岸贾滚落出程勃的怀抱,倒地而死。屠岸贾之死的场景在修改后更为惨烈,但是台下观众仍然发出了不甚理解的笑声。“后来我想,我们是个中国传统故事,全剧台词是严格按照古文韵律来念的,这里的表达可能太西方了。”徐俊导演在考虑过后,将台词改成了“我的儿”——“爱”不再被直接提起,而是被角色小心地安放在了言外之意中。修改过后的台词无疑更符合东方人表达的含蓄,在后续的演出中,取得了满意的效果,悲剧的氛围随着程勃弑父,被渲染到了极致。


▲程勃弑父/图源:“陕西大剧院”官博


在复盘演出的效果时,类似的变动并不少见。故事的结尾,程婴来到程子的墓地,与亡子的灵魂对话,最后自杀赎罪。在最初的版本中,程子握住父亲的手,将刀子刺进程婴的胸膛。但后来,主创团队将其改成程婴自杀而死,儿子合拢袍子,将父亲揽在怀里——之前程子对父亲的血泪控诉,在此刻都化为了原谅与和解。相比西方“背叛的人下地狱”的疏离与决绝,在中式语境里,一个温暖的怀抱,给这个浸泡在苦水中的故事增添了一点暖色。


▲程婴死在“程子灵魂”的怀中/图源:官博


当东方故事辗转异国后返航,需要还原的不只有“译制”的腔调,还有更为核心的价值与抒情表达。在这里,爱意隐晦而浓烈;拥抱含蓄却充满温情。当赵氏孤儿再度登上中国人的戏剧舞台时,传统的叙事特色,依然可以唤醒共同的审美记忆。


▲程勃得知身世/图源:“北京天桥艺术中心”官博


“在这部精心制作的音乐剧《赵氏孤儿》里,我更感佩的是当代艺术家对古老文本的接受改造能力,它使得这部剧有如「一轮睁开眼睛的月亮」,向未被照亮的角落投射出清澈的光。”负重几十载,在满途荆棘中煎熬春秋,只为实现心中义,赎回心中爱。这部本与现代人观念隔阂颇深的封建时代悲剧,依托于西方的转述,中式的内核,音乐剧的表达形式,让人们重新反思那些最经典的文学母题:正义与善良,坚守与反抗。


光影流转,乱世棋局依旧,那首从废墟之上,由死亡谱写的大爱悲歌,流入每个观众心中,引发一场关于生死的山崩海啸。


▲《赵氏孤儿》海报/图源:官博


微信编辑丨杨越

审核丨徐竞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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