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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笔下的《俗世奇人》|中国好书

2016-03-17 冯骥才 中国好书

  《俗世奇人》(足本)   冯骥才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俗世奇人》(足本),是冯骥才先生在旧版《俗世奇人》的基础上,增加十八篇新作而集成的最新版本。该书以清末民初天津的市井生活为背景,创作素材多收集于流传津门的民间传说。故事精短生动,人物惟妙惟肖。在足本中,冯骥才还亲自绘制三十九幅活泼生动的漫画插图,文与画相映,真实刻画了天津卫清末所特有的社会风貌。

  黑头

  这儿说的黑头,可不是戏曲里的行当,而是一条狗的名字。这狗不一般。

  黑头是条好狗,但不是那种常说的舍命救主的忠犬、义犬,这是一条除了它再没第二的狗。

  它刚打北大关一带街头那些野狗里出现时,还是个小崽子,太丑! 一准是谁家母狗下了崽,嫌它难看,扔到这边来。扔狗都往远处扔,狗都认家,扔近了还得跑回来。

  黑头是条菜狗——那模样,说它都怕脏了舌头!白底黑花,花也没样儿,像烂墨点子,东一块西一块;脑袋整个是黑的,黑得看不见眼睛,只一口白牙,中间耷拉出一小截红舌头。不光人见人嫌,野狗们也不搭理它。

  北大关顶大的商号是隆昌海货店,专门营销海虾河蟹湖鱼江鳖,远近驰名。店里一位老伙计商大爷,打小在隆昌当学徒,后当伙计,干了一辈子,如今六十多岁,称得上这店里的元老。他见黑头皮包骨头,瘦得可怜,便时不时叫小伙计扔块鱼头给它。狗吃肉不吃鱼,尤其不吃生鱼,怕腥;但这小崽子却领商大爷的情,就是不吃也咬上几口,再朝商大爷叫两声,摇摇尾巴走去。这叫商大爷动了心。日子一久,有了交情,模样丑不丑也就不碍事了。

  一天商大爷下班回家,这小崽子竟跟在他后边。商大爷家在侯家后,道儿不远,黑头一直跟着他,距离拉得不近不远,也不出声,直送他到家门口。

  商大爷的家是个带院的两间瓦房。商大爷开门进去,扭头一看,黑头就蹲在门边的槐树下边一动不动瞧着他。商大爷没理它关门进屋。第二天傍晚下班回家时,黑头不知嘛时候又出来了,又是一直跟着商大爷,不声不响送商大爷回家。一连三天,商大爷明白这小崽子的心思,回到家把院门一敞说:“进来吧,我养你了。”黑头就成了商家的一号了。

  商大爷日子宽裕,很快把黑头喂了起来,个子长得飞快,一年成大狗,两年大得吓人,它那黑脑袋竟比小孩的脑袋还大,白牙更尖,红舌更长。它很少叫,商大爷明白,咬人的狗都不叫,所以从不叫它出门,即便它不咬人,也怕它吓着人。

  其实黑头很懂人事,它好像知道自己模样凶,决不出院门,也决不进房门,整天守在院门里房门外。每有客人来串门,它必趴下,把半张脸埋在前爪后边,不叫人看,怕叫人怕,耳朵却竖着,眼睛睁得挺圆,决不像那种好逞能的家犬,一来人就咋呼半天。可是一天半夜有个贼翻墙进院,它扑过去几下就把那贼制服。它一声没叫,那贼却疼得吓得唧哇乱喊。这叫商大爷知道它不是吃闲饭的;看家护院,非它莫属。

  商大爷常说黑头这东西有报恩之心,很懂事,知道怎么“做事”。商大爷这种在老店里干了一辈子的人,讲礼讲面讲规矩讲分寸,这狗合他的性情,所以叫他喜欢。只要别人夸赞他的黑头,商大爷必眉开眼笑,好像人家夸他孩子。

  可是,一次黑头惹了祸,而且是大祸。

  那些天,商大爷家西边的厢房落架翻修,请一帮泥瓦匠和木工,搬砖运灰里里外外忙活。他家平时客人不多,偶尔来人串门多是熟人,大门向来都是闭着,从没这样大敞四开,而且进进出出全是生脸。黑头没见过场面,如临大敌,浑身的毛全竖起来。但又不能出头露面吓着人,便天天猫在东屋前,连盹儿也不敢打。七八天过去,老屋落架,刨槽下桩,砌砖垒墙,很快四面墙和房架立了起来。待到上梁那天,商大爷请人来在大梁上贴了符纸,拴上红绸,众人使力吆喝,把大梁抬上去摆正,跟着放一大挂雷子鞭,立时引来一群外边看热闹的孩子连喊带叫,拥了进来。

  黑头以为出了事,突然腾身蹿跃出来,孩子们一见这黑头花身、张牙舞爪、凶神恶煞般的怪物,吓得转身就跑。外边的往里拥,里边的往外挤,门里门外砸成一团,跟着就听见孩子又叫又哭。

  商大爷跑过去一瞧,一个邻居家的男孩儿被挤倒,脑袋撞上石头门墩,开了口子冒出血来。邻居家大人赶来一看不高兴了,迎面给商大爷来了两句:“使狗吓唬人——嘛人?”

  商大爷是讲礼讲面的人,自己缺理,人家话不好听,也得受着。一边叫家里人陪着孩子去瞧大夫,一边回到院里安顿受了惊扰的修房的人。

  这时,扭头一眼瞧见黑头,心火冒起,拾起一根竿子两步过去,给黑头狠狠一竿子,骂道:“畜生就是畜生,我一辈子和人好礼好面,你把我面子丢尽了!”

  黑头站那儿没动,两眼直对商大爷看着,忽然转身夺门而去,一溜烟儿就跑没了。商大爷把竿子一扔说:“滚吧,打今儿别再回来,原本不就是条丧家犬吗?”

  黑头真的没再回来。打白天到夜里,随后一天两天三天过去,影儿也不见。商大爷心里觉得好像缺点嘛,嘴里不说,却忍不住总到门外边张望一下。这畜生真的一去不回头了吗?

  又过两天,西边的房顶已经铺好苇耙,开始上泥铺瓦。院门敞着,黑头忽然出现在门口。这时候,商大爷去隆昌上班了,工人都盯着手里的活,谁也没注意到它。

  黑头两眼扫一下院子,看见中间有一堆和好的稀泥,突然它腿一使劲,朝那堆稀泥猛冲过去,“噗”地一头扎进泥里,用劲过猛,只剩下后腿和尾巴留在外边。这一切没人瞧见。

  待商大爷下晌回来,工人收工时,有人发现这泥里毛糊糊的东西是嘛呢,拉出来一看,大惊失色,原来是黑头,早断了气,身子都有点发硬了。它怎么死在这儿,嘛时候死的,是邻居那家弄死后塞在这儿的吗?

  大伙猜了半天说了半天,谁也说不清楚。半天没说话的商大爷的一句话,把这事说明白了:“我明白它,它比我还要面子,它这是自我了结。”随后又感慨地说,“唉,死还是要死在自己家里。”

  钓鸡

  民国十六年入冬,天津卫地面上冒出来一位奇人,这人谁也没见过。姓嘛叫嘛,长得嘛样,也就没人能说清楚。既然是奇人,就得有出奇的地方。这人是位钓客,但不是钓鱼,是钓鸡。鸡怎么钓? 我说您听——别急。

  那时,天津家家户户都养鸡养狗养猫。养鸡吃蛋,养狗看门,养猫抓耗子。狗在院里猫在屋里,鸡不圈着,院里院外随便跑,后晌该进窝的时候,站在门口一吆喝,或敲敲食盆食罐,就全颠颠跑回家了,决丢不了。可是到了民国十六年,天津人开始丢鸡,开始以为闹黄鼠狼,黄鼠狼抓鸡总留下点鸡毛,可是丢鸡的地方没人见过鸡毛;后来认为是有人抓鸡,可是抓鸡的地方总能听见鸡嘎嘎叫,怪的是——没人听过鸡叫。

  不多时候,家住粮店后街的一位姓刘的老江湖,瞧出了门道。他发现丢鸡不总在一个地方,今儿河东,过两天河北,再几天杨庄子。丢鸡的地界都不大,不过几条胡同,一两条街,几十只鸡,好似给一阵风刮走,不留半点痕迹。黄鼠狼绝没这种心计,只有人才干得出来,这叫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偷鸡的人真够聪明。可他用嘛法子,不声不响,鸡也不叫,不大工夫,就把一个地界满地跑的几十只鸡全敛去了?

  老刘开始到处走,留神用耳朵摸,只听到哪儿哪儿丢鸡的传闻,却没人说偷鸡的人给逮着了,只听到一个绰号叫“活时迁”——叫得挺响。嘿,人没见,号先有了。

  二十天后一个小痞子告他这个活时迁的事,叫他大吃一惊。

  据说这“活时迁”抓鸡不用手抓,用线钓。他先把一颗黄豆,中间打个眼儿,用一根细线绳穿过去,将黄豆拴在线绳一头;再使一个铜笔帽,削去帽尖,露出个眼儿,穿在线绳另一头上,铜笔帽像串珠那样可在线上任意滑动,然后将黄豆、线绳、铜笔帽全攥在手里,偷鸡的家伙就算全预备好了。

  活时迁看到一个有鸡的地界,蹲在一个墙角,抽着旱烟,假装晒太阳。待鸡一来,先将黄豆带着线抛出去,笔帽留在手中。鸡上来吞进黄豆,等黄豆下肚,一拽线,把线拉直,就劲把铜笔帽往前一推,笔帽穿在线中,顺线飞快而下,直奔鸡嘴,正好把嘴套住。鸡愈挣,线愈紧,为嘛? 豆子卡在鸡嘴里边,笔帽套在鸡嘴外边,两股劲正好把鸡嘴摽得牢牢的,而且鸡的嘴套着笔帽张不开,叫不出声。活时迁两下就把鸡拉到跟前。

  小痞子说,活时迁多在入冬钓鸡,冬天穿一件黑棉大衣,抓了鸡,塞进怀里,谁也看不出来。小痞子还说,他一天吃三只鸡,吃不了拿到就近的集市上卖了。

  老刘在家里寻思一天一夜,想出一招。他想,他住这粮店后街,养鸡的人家多,地势杂,活时迁迟早会来这儿偷鸡。他家也养鸡,他便守在家候着活时迁。他说:他钓鸡,我钓他。

  入了腊月,他的鸡和隔墙陈三家的鸡忽然没了十几只,老刘说:“行了,上钩了。”

  老刘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活时迁。他去到附近一带几个卖活禽的集市上转,转来看去,瞧见一个胖子,脸色红,皮肤光,小眼赛一对琉璃珠黑又亮,身穿大棉袍蹲着,旁边一个竹编的罩笼,扣着五六只活鸡。老刘过去对这胖子说:“鸡吃得不少呀,嘴巴都流油了。”

  胖子一听一惊,坐个屁股蹲儿。老刘心想这就是活时迁了。

  活时迁手一撑地,又蹲回来,朝老刘笑道:“这么肥的鸡哪有福气吃?”

  老刘一听他说话的口音不是当地人,便指着鸡笼子说:“你把那白公鸡拿出来瞧瞧。”

  活时迁应声伸手从叽哇乱叫的几只鸡中间把白公鸡抓出来,递给老刘。白毛红冠,雄姿勃勃。活时迁说:“这公鸡起码十斤,还是当年鸡,肉多又嫩,煮着炒着怎么吃都成。”

  老刘拿着鸡问他:“多少钱?”活时迁说:“不便宜也不贵,十个铜子儿。”

  老刘说:“好,你就给我十个铜子儿吧,还有笼里那五只,总共六十个铜子儿。”

  活时迁说:“别打岔了,你吃我鸡还要我给钱。”

  老刘说:“谁打岔了,你抓我鸡还要我给钱。”

  活时迁觉得话茬不对,把脸一撂,说:“好,你可得说明白,这鸡怎么是你的?”

  老刘笑了,说:“你说这鸡是你的,可有记号?”

  活时迁有点发急:“鸡不是你抱来的,是在我笼子里的。我没记号,你有记号?”

  老刘说:“肚子上有个红圈儿。”

  活时迁抓过鸡,翻过来,拿给围观的大伙看,叫着:“大伙瞧呵,哪来的红圈儿。”没有红圈,只有一肚子厚厚的白绒毛。

  老刘冷冷一笑,左手把鸡抓过来,右手将肚子上的白毛一把把揪下,果然一红圈儿,用漆画在鸡皮上。他说:“我早在它换毛时就把这红圈儿画上去了。”

  活时迁心想:这回要玩完,人家早早画个圈儿,等着自己往里跳呢。这才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码头人真厉害,自己只有叫爹叫爷,求饶了。

  人家老刘是江湖。真正的江湖都厚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叫活时迁把笼子里的鸡腿拴在一起,头朝下提在手里。只朝活时迁说了一句:“小能耐,指着它活不了一辈子,弄不好只活半辈子。打住吧。”

  打这天起,天津没听说谁再丢鸡。却得知道粮店后街有位姓刘的汉子,叫“赛时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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