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池上稻禾与人生四季 | 人文中欧
不知从何时起,身处都市的我们几乎丧失了对晨昏的感觉,习惯了开灯就是早晨,关灯就是晚上,看不到日月星辰,感受不到四季的更迭……金秋10月,著名美学大师、中欧的老朋友蒋勋老师再次做客中欧,在EMBA人文艺术系列讲座上讲述“池上稻禾”。小欧整理了他的讲座笔记,让这篇文章带着大家一起去往一片远离都市的净土,认识自然秩序和土地伦理,看云观岚,寻找我们每个人心中的“池上”。
蒋勋
台湾知名画家、诗人、作家
《联合文学》社社长
我们今天要讲的是台湾地区的一个小小农村,一个只有6000位居民的地方,因早期人类聚落位于大坡池上方而得名池上。池上坐落在花东纵谷的南部,由于山脉相隔的原因,纵谷是台湾交通最不方便的地方,也正因如此,这里一直保留着传统的农业经济状态。
2010年,我因为急性心肌梗塞动了手术。经历了那场生死边缘的劫难,我突然觉得是不是应该换一个环境,为自己的身体节奏做点调整?多年来,从台北生活到巴黎读书、绘画,我似乎永远生活在大都市,对万里之外的纽约、伦敦都那么熟悉,而对距离台北仅3小时车程的池上却十分陌生。我们发现身边所有的信息、资讯都来自纽约、伦敦等世界的中心… …工业革命以后,城市几乎遗忘了乡村——这个曾经供养了人类最久的农业文化似乎完全被忘记了。
我意识到是不是应该为自己做些调整? 2014年我接受了“台湾好基金会”艺术家驻村计划的邀请,住进了池上,在那里认识的自然秩序和土地伦理,让我重新感叹自我和自然的关系。
风景是一种时间和空间的对话
在池上,我每天早上走1万步,傍晚走1万步。一年半来,用手机拍摄了六七千张照片,随时随地记录下这片土地的四季更迭,节气变换,分辨五谷,看云观岚。
经常有人问我,哪个季节来池上最美?池上每个季节都是好的,不同的季节来,会看到不同的东西,最好能够待久一点,能够体味24节气,经历一个自然秩序的过程。
很多时候我们去一个地方旅行,只看到人一车车的来,一车车的走,却错过了最美的时间和最美的风景。我经常说,看风景不是看一处地方,风景是时间和自然秩序。如果你去读法国的旅游书就会发现跟中国的旅游书很不一样。法国的旅游书会告诉你,几点几分,需要在哪个寺庙等日出。旅行的地点不只是一个景点,而必须有时间,时间的美存在于自然秩序之中。
我们很早就听过说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雪湖。有一年除夕的晚上我去西湖,跟三个朋友包了一个船游西湖,小雪纷飞,宁静空寂,那是我看到的最美的西湖。
西湖十景蕴藏着时空的关系。“早春三月桃水生,垂绦鹅黄弄水盈”描述的是阳春三月柳浪闻莺的美景。断桥残雪,冬天下雪的时候才看得到,雷峰夕照是讲落日的,南屏晚钟也在讲时间。最难得的三潭印月,三十三个月亮的奇异景致,只有在月朗天清的月圆之夜才能观赏到,它完全讲的是时间和空间的对话。彼时,船工在湖中的三个塔中心各点上一支蜡烛,而每个石塔有五个洞,圆形的洞映射出蜡烛的光芒,远看像月亮一样。三个石塔总共可映印出十五个月亮,加上倒影,三十个,加上天上一个月亮,水中一个倒影,最后一个是游人的心中月。
池上稻禾与人生四季
很多人来到池上,就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了。学绘画的人都知道,人类的视觉有两条主要的线:水平线和垂直线。垂直线是向上的、违反地心引力的线,让人紧张而高效。西方的文明最主要的是垂直线,如果你去过欧洲的教堂、巴黎圣母院,逛完一圈脖子都酸了,因为它所有的线都往上。东方则习惯用与大地平行的线条,当你走到广阔的地方就开始慢慢放松了。西方艺术喜欢用喷泉,而中国喜欢弄些太湖石,让水从上面缓缓地流下来。
我常常跟朋友说,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和不好,其实是一个平衡问题。人生亦是如此,如何找到平衡点是大智慧。池上现在变成我找回平衡的一个地方,让时间慢下来。
春季的池上,整个田里全是耀眼的光。中央山脉在水田里的倒影宛如平镜,云从山脚慢慢升上去,布满整个天空。
夏初,你在这里还能看到云瀑的景象,当太平洋上面的云被风吹过来,碰到海岸山脉翻山越岭,云朵就贴着山脉翻过来,好像累了,就懒懒地往下走,突然像瀑布一样,往下倾泻流窜,汹涌澎湃,形成壮观的云瀑。
你还会嗅到稻在抽穗时散发着微微的香味,上面有一点红色,有点像人的胴体,让你觉得真的有一个生命在里面,从绿变黄,慢慢变红。那个骄傲的稻穗开始弯了,从池上农民的视角来看,稻穗越挺,收成越不好,越重、越饱满的稻谷就越是弯着腰、越谦卑,我听他们讲话简直就像人类的哲学。
秋天,稻穗低垂,呈现出琥珀色,你会闻到稻谷的香。有时候看到光从云隙照下来,刹那间觉得那是来自上天的祝福,对土地、对稻秧、对每一粒稻粒的祝福。田里的稻禾正在慢慢收割,你会发现远方中央山脉上有云雾缭绕,千变万化,漂亮得不得了。
大家一定从书中读到过山岚、云气,可是城市里的水泥地多了以后,地气起不来,云气就不见了。虽然工业革命后人类改变自然的能力越来越强,但我们把土地用柏油封闭的时候,忘却了大地其实是需要呼吸的。
我个人最喜欢的是池上的冬季。收割以后的田,因为稻茬的秩序依然保持着经纬分明、井然有序的状态,这个秩序在我们工业革命繁华都市里头是看不到的。我觉得残留的稻梗也那么美,几个漂亮的线条,那梗真的像书法,像抽象艺术。
我们讲一个人忘本,就会有漂浮的感觉。稻田让我看到真正的土地跟根的关系。“根和本”都是农业时代的记忆,一个跟农业脱节的社会对这两个字是没有感觉的。这个时间,稻梗已经化作了最好的肥料。植物如此,人亦如此。如同父母是我的根,他们走了,可是他们的血脉都留在了我身上。
在池上,你会因为清晰的四季变换,也开始思考自己身体的春夏秋冬——经过童年、青少年、壮年、中年,现在如何安乐步入老年?像一条河流一样,慢慢知道生命的每一个阶段的不同的景象,了解并学会如何与不同阶段的自己相处的方法。
人不会永远青春,如何在青春里把自己开到盛放之后,在绿叶成阴中安静地接受“老年花似雾中看”的那种快乐?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好的,你要学会在人生的不同年龄欣赏不同的美。
让身体找回自然的秩序
刚到池上,我被一间简陋的宿舍吸引住了。这间房子原来是退休老师的宿舍,基金会把它整修出来,变成了驻村的一个空间。我一进去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红色砖墙、黑瓦平房、绿色的油漆,很多窗户,还有很大的院子,恍惚间就觉得那是我10岁左右随当公务员的父亲所住的宿舍,我当下决定住在这里。
我用木板钉了一张画布打算作画,却经不住诱惑经常往外跑。刚开始的一两天,我待到晚上8点钟也没画出画来,去街上吃晚饭,发现所有餐厅都关灯了,就挨户敲门。村民们很惊讶,为什么会有这个时候吃饭的人?我这才发现池上竟然还有自然秩序。
中国运用了上千年的二十四节气,身处上海这样的大都市,大概是没有感觉的。过去,文明跟自然之间是有沟通和对话的,但工业革命以后,我们的身体跟自然被一个无形的东西隔开了。在都市里,我们几乎丧失了对晨昏的感觉,开灯就是早晨,关灯就是晚上。
自古以来,农业民族都十分讲究自然秩序,节气变换。比如说中国古代是用五行来算季节的,我们身体里面好像有一个小的宇宙是和大自然对应的。来池上后我开始用池上的晨昏作息,晚上8点钟入睡,早晨四五点起床工作,坚持下来身体竟然好了许多。
我这才发现原来身体也有日历,身体也需要找回自然的秩序。
我开始知道大自然的循环当中,有很多人所牵挂的东西。池上的农民是一群真正和土地与自然在一起的人。有时候,散步时看到他们不分晴雨地劳动,在田里插秧或者收割,如同我画画先打第一层底,再打第二层底,越来越细。农民耕种也是一样的做法,一根根稻秧插下去,在泥土里用手工的方式慢慢作出的一幅叫“锦绣大地”的大画。
很多中国文化的东西,比如一张画的大小,一首诗的气魄,大概都跟生存的环境有关。“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那是唐朝人到塞外写出来的,当我到内蒙古在戈壁走了四天以后,才体味到王维的诗的动人之处。我站在自然光里,身旁未完成画作上的绿色油彩,彷佛与光线揉和、再洒溢到水泥地上。在这样的自然风光里,我的画也越画越大。
“自然农法”
让池上农民过着优雅的生活
在池上,每天都在学习新的东西。想到小时候在《论语》里读到的一句话: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在大学教书30年,美术以外的东西我都不太关心。而池上的生活里,我忽然发现在自己接近70岁的时候有了新的老师。
刚刚住进池上的时候,我就发现这里有一个非常特殊的农人叫梁正贤。他是池上的第一个大学生。梁正贤虽不是官员,但在地方上是个让大家都很信服的人物。
池上的稻米非常有名。米的质量与空气、水和土壤的好坏有关。梁正贤认为,池上的米想要在世界平台上竞争,一定要遵循“自然农法”种植有机稻米。为了这件事,他常常半夜把有机肥堆到左邻右舍的农田里。就这样,以这种半强迫的方式,几年后池上175公顷的农地全部变成了“自然农法”的田地。这几年,所有的农民都感谢梁正贤,因为池上米价是台湾西海岸米价的五倍,这些农民的年收入大概是台湾大学教授的平均收入。
由此,池上的农民过着和我们想象中不一样的优雅生活。他们白天到田里去处理一下田地事务,黄昏回到家里,写书法的写书法,弹钢琴的弹钢琴。我很有感触的是,过去知识分子经常空想文化下乡,现在想想其实是一厢情愿的。池上的经验告诉我们,经济是文化的基础,生活有了保障之后,文化风雅是水到渠成之事。
我一直觉得城乡之间也许应该有更多的对话。作为一个古老的农耕民族,身处现代化、工业化社会,也应该对农业有一个全新的看法。农业对我们来说更多的是一种自然秩序、土地伦理。
工业革命也许为我们带来了物质的繁荣,但并不会为我们带来真正的幸福。我希望今天的这个讲座能够成为送给大家的礼物,请大家也去认真发现一下身边像池上一样的乡村,我相信它一定存在。
编辑 | 梁赛楠
本文部分图片来自蒋勋先生在中欧2017年EMBA人文艺术系列讲座所用的PPT图片,已经本人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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