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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跑野马”的诗歌课,令叶嘉莹终生难忘

小北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23-03-23

“凡是在书本中可以查考到的属于所谓记问之学的知识,先生一向都极少讲到,先生所讲授的乃是他自己以其博学、锐感、深思,以及其丰富的阅读和创作之经验所体会和掌握到的诗歌中真正的精华妙义之所在,并且更能将之用多种之譬解,做最为细致和最为深入的传达。”


能得叶嘉莹如此赞誉的先生,就是对古典诗歌颇具成就的一代名师顾随,而其实即使在当时,对这种“跑野马”的授课方式,也存在许多非议。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顾随都被埋没在历史的尘埃中,直到叶嘉莹1977年回国后整理先师遗作。顾随的课她必不放过,心追手写的八本讲课笔记,无论如何颠沛流离,始终珍重地带在身边。



1897年,顾随出生于河北清河县,初名顾宝随,后改名为顾随,字羡季,号苦水,晚号驼庵。


顾随先生才学和兴趣都很广泛,诗、词、曲、散文、小说、诗歌评论,甚至佛教禅学,都曾留下了值得人们重视的著作,足供后人之研读景仰。但他在古典诗歌领域的成就是最瞩目的,这在《驼庵诗话》中得以较为全面地展现。


这本书采用中国古代的诗话体,不以系统严密的理论分析见长,对创作和艺术规律等问题表达最直接性的感受与意见,常常仅点睛几句,就有醍醐灌顶之效果。


1943年顾随及同班同学在顾家合影,后排右二为叶嘉莹


正如叶嘉莹先生深情地追忆她的恩师顾随先生,“我自己虽自幼即在家中诵读古典诗歌,然而却从来未曾聆听过像先生这样生动而深入的讲解,因此自上过先生之课以后,恍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内的飞蝇蓦见门窗之开启,始脱然得睹明朗之天光,辨万物之形态 。”


如今通过这一本《驼庵诗话》,我们可以走进顾随先生的诗歌世界,感受诗词真正的精华妙义所在,能跨越八十年同叶嘉莹先生一般,仿佛置身讲台下,聆听和感悟顾随先生所珍视的“诗心”。


01

只有诗心理解诗心


凡艺术作品中皆有作者之生命与精神,否则不能成功。人创作时将生命精神注入,作品即作者之表现,因而人的生命精神与品格是作品之核心。而这精神又凝聚于人之心,故一切文学的创作皆是“心的探讨”。


文人往往是自我中心,爱说什么,其所用词语范围之大小,其中皆不离“我”。


黄庭坚不好说女性,杜甫、韩愈、黄庭坚,是同一系统;李商隐、韩偓便不然。李商隐、韩偓,唐代唯美派诗人,不但写女性写得好,即其诗的精神也近女性。杜、韩、黄便适当其反,是男性的。美的花,黄庭坚也不以美女比,而比美男子。由此归纳可考察其生活范围,他只在范围中活动,还是有一个center,自我中心。


而由自我中心至自我扩大至自我消灭,这就是美,这就是诗。否则但写风花雪月、美丽字眼,仍不是诗。



作诗之人感情要热烈,感觉要敏锐。除此之外,诗人尚应有“诗心”。“诗心”二字含义甚宽,如科学家之谓宇宙,佛家之谓道。


有诗心亦有二条件:一要恬静(恬静与热烈非二事,尽管热烈,同时也尽管恬静),一要宽裕。


这样写出作品才能活泼泼的。感觉锐敏故能使诗心 活泼泼的,而又必须恬静、宽裕,才能“心”转“物”成诗。


顾随将杜甫和陶渊明的诗歌作对比,他认为,老杜诗好而有的躁,即因感觉太锐敏(不让蚊子踢一脚)。陶渊明则不然。二人皆写贫病,杜写得热烈敏锐,陶则恬静中热烈,如其《拟古九首》其三:


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 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 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先巢固尚在,相将还旧居。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我心固匪石,君情定如何。


欢喜与凄凉并成一个,在此心境中写出的诗。陶写诗总不失其平衡,恬静中极热烈。末二句“我心固匪石,君情定如何”,与燕子谈心,凄凉已极而不失其恬静者,即因音节关系。 音节与诗之情绪甚相关。


陶诗音节和平中正,老杜绝不成。至如“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倦夜》)二句,乃杜诗中最好的,不多见,虽不能说老杜诗之神品,而亦为极精致者。若心躁不但不能“神”,连“精”都做不到。


其实在点评陶诗、杜甫时,顾随时常将二人的生命精神做对比。他说,陶公心理健康,在这一点上老杜也不成。老杜就不免躁。陶公,乐天知命。乐天知命固是消极,然能如此必须健康,无论心理、生理。若有一点不健康,便不能乐天知命。乐天知命不但要一点儿功夫,且要一点儿力量。


谈杜诗有的躁,也有顾随更倾心陶诗精神内涵的缘故。顾随对于陶渊明的推崇,可谓到了极点。他说,人皆谓杜甫为诗圣。若在开合变化、粗细兼收上说,固然矣;若在言有尽而意无穷上说,则不如称陶渊明为诗圣。以写而论,老杜可谓诗圣;若以态度论之,当推陶渊明。老杜是写,是能品而几于神,陶渊明则根本是神品。


图为清代任预《陶渊明采菊图》


心若慌乱绝不能成诗,即作亦绝不深厚,绝不动人。宽裕然后能“容”,诗心能容则境界自广,材料自富,内容自然充实,并非仅风雅而已。恬静然后能“会”。流水不能照影,必静水始可,亦可说恬静然后能观。一方面说活泼泼的,一方面说恬静,而二者非二事。若但为恬静、宽裕而不活泼,则成为死人,麻木不仁。必须二者打成一片。


大诗人还应有一颗寂寞心。抱有一颗寂寞心的人,并不是事事冷淡,并不是不能写富有热情的作品。歌德(Goethe)的《浮士德》,但丁(Dante)的《神曲》,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白居易《长恨歌》), 然此二诗乃两位大诗人晚年作品,其心已是寂寞心了。 必如此,然后可写出伟 大的热闹的作品来。


吾国《水浒传》也是作家晚年的作品;《红楼梦》 亦然,乃曹雪芹晚年极穷时写,岂不有寂寞心?必须热闹过去到冷漠,热烈过去到冷静,才能写出热闹、热烈的作品。


若认为一个大诗人抱有寂寞心只能写枯寂的作品,乃大错。只能写枯寂作品必非大诗人。如孟东野,虽有寂寞心,然非大诗人。宋陈后山亦抱有寂寞心,诗虽不似东野之枯寂,然亦不发皇,其亦非大诗人。


寂寞心盖生于对现实之不满,然而对现实之不满并不就是牢骚。改良自己的生活,常欲向上、向前发展,是对现实的不满。然而叹老悲穷的牢骚不可取,就是说牢骚不可生于嫉妒心。纯洁的牢骚是诗人的牢骚,可发。


除此之外,读诗之人亦需用心。古人费心写,吾人读时亦应费心读。读诗必须以心眼见。诗中具体描写可使人如见, 如读老杜《对雪》之“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亦须心眼见,虽夏日读之亦觉见雪,始真懂此诗。用心眼见,亦可说用诗眼见。


02

看懂言中之物,物外之言


言中之物,质言之即作品的内容。无论诗或散文,既“言”当然就有“物”,浅可以,无聊可以,没意义不成。


前面,他强调要做“心的探讨”,需要有“物的认识”。既曰心的探讨,岂非自心?既曰力的表现,岂非自力?既为自心、自力, 如何是物?此处最好利用佛家语“即心即物”。自己分析自己、探讨自己的心时,则“心”便成为“物”,即今所谓“对象”。心、物、言形成了紧密的联系


但还要有“文”,即物外之言。物外的言其实就是中国古代所谓“意”,“言外之意”是中国古代哲学一个重要的论题,指的是语言无法传达全部的意义,因而仍有没有在话里或者文章里表达出来的意思。


著名玄学家嵇康在其《声无哀乐论》中有言:“若吹律校音以知其心,假令心志于马而误言鹿,察者固当由鹿以知马也。此为心不系于所言,言或不足以证心也。”心不系于所言,言不足以证心,不能全尽心中之意。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也提及这一问题,“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


顾随在这里也强调,文学作品不能只是字句内有东西,须字句外有东西。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有字外之意,有韵,韵即味。合尺寸板眼不见得就有味,味于尺寸板眼、声之大小高低之外。《三字经》亦叶韵,道理很深,而非诗。



值得注意的是,顾随没有停留在古人所谓的“意”,而是认为“韵”更加重要。


因此,他说宋人作诗言“言有尽而意无穷”(严羽《沧浪诗话·诗辩》),此语实不甚对。意还有无穷的?无论意多深亦有尽,不尽者乃韵味。最好改为“言有尽而韵无穷”。在心上不走,不是意,而是韵。文字笔墨所能表现是有限的。故诗最怕意尽于言,没有余味。


韵最玄妙,难讲,而最能用功。后天的功夫有时可弥补先天的缺陷。韵可用功得之,可自后天修养得之。韵与有闲、余裕关系甚大。宋理学家常说“孔颜乐处”,孔子“疏食饮水”,颜子“箪食瓢饮”,所谓有闲、余裕,即孔颜之乐。孔、颜言行虽非诗,而有一派诗情,诗情即从余裕、“乐”来。 如此才有诗情,诗才能有韵。


韵是修养来的,非勉强而来。 修养需要努力, 最后消泯去努力的痕迹,使之成为自然,此即韵。努力之后泯去痕迹,则人力成为自然。如王羲之之字,先有努力,最后泯去痕迹而有韵。


诗无无意者,而不可有意用意。宋人诗好用意、重新(新者,前人所未发者也)。 吾人作诗必求跳出古人范围,然若必认为有“意”方为好诗,则用力易“左”。


由此观之,言中之物、物外之言,乃是批阅文章需要尤为重视的两点。


03

读诗以心眼见:细品古典诗歌


曹、陶、杜三人之所以伟大,就是他们在实际生活中确实磨炼了一番才写诗。顾随在《驼庵诗话》中极为推崇曹操、陶渊明、杜甫,本篇就以此为例:


01、曹操(兼谈曹植,并对比)


曹公在历史上、诗史上皆为了不起人物。第一先不必说别的,只其坚苦精神,便为人所不及。曹公有铁的精神、身体、神经,但究竟他有血有肉,是个人。他若真是铁人,我们就不喜欢他了。我们所喜欢的还是有感觉、有思想的活人。


曹氏父子含蓄稍差,而真做到了发皇的地步。老曹发皇是力的方面,曹子建发皇是美的方面,如其“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公宴》),虽无甚了不起,而开后人一种境界。无论美与力,发皇出来有一共同点,即气象。后人小头锐面,气象不好。


图为现代傅抱石《观沧海》


诗人之伟大与否当看其能否沾溉后人子孙万世之业。老曹思想精神沾溉后人,子建是修辞沾溉后人。


华丽是眼官视觉,曹子建无深刻思想,只是视觉锐敏。


曹植是千古豪华诗人之祖:“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美女篇》诗可以说是好诗,而太豪华。《洛神赋》也太豪华,而此外一无可取,无意义。曹子建有觉而无情思。《美女篇》虽亦写情思而情不真、思不深。

 

02 、陶渊明


古今中外之诗人所以能震烁古今、流传不朽,多以其伟大,而陶之流传不朽,不以其伟大,而以其平凡。他的生活就是诗,也许这就 是他的伟大处。陶诗平凡而伟大,浅显而深刻。


陶诗比之杜诗总显得平淡,如泉水与浓酒。浓酒刺激虽大,而一 会儿就完,反不如水之味永。若比之曹诗是平凡多了,但平凡中有其神秘。平淡而有韵味,平凡而又神秘,此盖为文学最高境界。陶诗盖作到此地步了。


诗必使空想与实际合二为一,否则不会亲切有味。故幻想必要使之与经验合二为一,经验若能成为智慧则益佳。陶诗耐看耐读,即能将经验变为智慧。



陶诗如铁炼钢,真是智慧,似不使力而颠扑不破。


陶有的诗其“崛”不下于老杜,如其《饮酒二十首》之第九首:“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然此仍为平凡之伟大,念来有劲。常人多仅了解“悠然见南山”,非真了解。


陶诗尚朴,更自然,毫无作态。“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是说理,是散文,而写成诗了。深刻、严肃,而表现得自在。


陶之田园诗是本之心灵经验写出其最高理想,如其“种豆南山下”(《归园田居五首》其三)一首。陶渊明躬耕,别的田园诗人都是写田园之美,陶渊明写田园是说农桑之事。田园诗实亦不可包括陶渊明诗,田园诗人、田园诗,不足以尽其人、其诗。


人皆谓杜甫为诗圣。若在开合变化、粗细兼收上说,固然矣;若在言有尽而意无穷上说,则不如称陶渊明为诗圣。以写而论,老杜可谓诗圣;若以态度论之,当推陶渊明。老杜是写,是能品而几于神,陶渊明则根本是神品。


03 、杜甫


纯抒情的诗初读时也许喜欢。 如李、杜二人, 差不多初读时喜李,待经历渐多则不喜李而喜杜。盖李肤浅,杜纵不伟大也还深厚。 伟大不可以强而致,若一个人极力向深厚做,该是可以做到。


图为现代黄山寿《秋兴八首》(其二)诗意图


老杜真要强,酸甜苦辣,亲口尝遍;困苦艰难,一力承当。


老杜也曾挣扎、矛盾,而始终没得到调和,始终是一个不安定的灵魂。所以在老杜诗中所表现的挣扎、奋斗精神比陶公还要鲜明,但他的力量比陶并不充实,并不集中。


常人在暴风雨中要躲,老杜尚然,而曹公则决不如此。渊明有时也“避雨”, 不似曹公坚苦, 然也不如杜之幽默。老杜其实并不倔,只是因别人太圆滑了,因此老杜成为“非常”。他感情真,感觉真, 他也有他的痛苦,便是说了不能做。从他的诗中常看到他人格的分裂,不像渊明之统一。


老杜打破了历来酝酿之传统,他表现的不是“韵”,而是“力”。右丞诗不动感情,不动声色。老杜写诗绝不如此,乃立体描写,字中出棱,正如退之所云:“字向纸上皆轩昂。”(《卢郎中云夫寄示送盘谷子诗两章歌以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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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钰莹 黄泓

观点资料来源:《驼庵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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