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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号化表演:网络空间丧文化的批判话语建构

李欣 彭毅 国际新闻界 2021-03-31

李欣,浙江传媒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彭毅,四川传媒学院融合媒体学院教师;浙江传媒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毕业生。


本文为2020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融媒体环境下互联网平台型企业现代治理模式研究”(20&ZD321)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2016年一张“葛优躺”的表情包图片爆红于网络空间,其中引申出的“颓废”意义成为丧文化的发端。伴随着“北京瘫”“佩佩蛙”“消极男子”等慵懒、悲伤系表情包的集群传播,以及类似于《感觉身体被掏空》《溺水的弱者》(日)等歌词直戳内心的丧歌曲和《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马男波杰克》等一系列围绕”废柴”主角展开叙事的丧剧丧动画,纷纷赢得网易云音乐、豆瓣用户们的高分评价。带有悲观气息的颓丧氛围开始笼罩年轻人的生活。强烈的共鸣使他们沉浸其中,并积极投身于创作和传播一系列的“丧格言”:“比你优秀的人还在努力,那你努力有什么用”“总被告知车到山前必有路,却不知道自己压根没车”“每天要登的山,除了早高峰,还有晚高峰”。这些丧句在表达出沮丧与无奈的同时还不忘进行一番自嘲,他们还热衷于以“反鸡汤”的形式在颓丧中进行自我娱乐和自我宣泄。2017年,“中年油腻”和“脱发/秃顶恐慌”的异军突起及年底的“90后出家”“佛系青年”“佛系心态”等刷爆朋友圈,将丧文化推向了新高潮。


问题的提出


亚文化常受到来自人们二分方式的看待:有的将其作为威胁或危险物,而有的又视其为主流的良心(陶东风,胡疆锋,2011:3-45)。丧文化从引发关注那一刻起就因其所代表的虚无主义与主流价值所倡导的积极正能量背道而驰,所以被主流媒体视为“问题”和“威胁”。同时,丧文化呈现出青年亚文化蓬勃生长、无法遏制的“蔓生长”特点,进一步引起了主流群体的恐慌以致早期有文章形容其为“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


在纳入学术讨论之初,学者们多沿袭传统亚文化研究思路与范式,或视丧文化为“越轨行为”,或试图阐述丧文化是如何与主流进行“对抗”并逐步被“收编”的。伴随着研究者队伍的扩大,丧文化研究也逐步呈现客观化,开始被视作“主流的良心”。(O’Brien & Szeman,2004)他们从各自擅长的领域进行研究,以社会或心理学领域居多,偶有语言学者或传播学者介入,但成果不多。


改革开放的时代语境决定了中国青年亚文化的出场主要是在一种全球化、改革开放语境中出场,与西方中产阶级的青年反资本主义有着本质的不同。近年来,新媒介技术日新月异,媒介出现了大众化转向,不再是精英文化的代表。出现了恶搞文化、弹幕文化、吐槽文化、星座文化等新兴网络青年亚文化。在网络空间中,这些青年亚文化出现“蔓成长”的态势,发挥着“微抵抗”的功能。为什么表征着碌碌无为、不求上进、颓废慵懒、自嘲戏谑的丧文化在网络空间里受年轻人欢迎和追捧是一个值得深思和需要深入研究的问题。丧文化体现了怎样的时代症侯,其真实的意图是什么?作为青年亚文化的丧文化是否意味着对主导文化的完全认同或者否定?丧文化群体在接收海量媒介信息的过程中,使用何种手段承担传播者和创造者的角色,批判性地使用媒介?


带着这些问题,本文拟以戈夫曼拟剧论为思想资源,以亚文化研究为理论支撑,为我们理解和阐释丧文化以及更多新兴的青年亚文化提供一些借鉴和思路。


文献回顾


(一)“丧”的演绎与网络空间丧文化的界定


1.“丧”的演绎


古代汉语中,“丧”是独立使用的词,其语义带有明显的消极色彩,现代汉语承接古代汉语语义系统特征,衍生出诸多双音节词。在保留“失去,丢掉”动词含义的同时(如:丧尽天良、丧命),还延伸出“情绪低落、失意”的形容词语素义(懊丧、颓丧)。“丧”在成为流行语以前,其在日常用语中单独使用的频率很低。


通过对现代汉语中“丧”的语素义筛选以及语义和用法的创新之后,“丧”跻身于网络流行语行列中,成为时下流行的新兴青年亚文化的代名词。伴随着语言环境的变化,作为流行语使用的“丧”呈现出完全不同的语义色彩,其与现代汉语中的“失去,丢掉”逐渐分离,仅沿袭了其中“情绪低落、失意”的语义,并在使用过程中加入了“迷茫、倦怠、不思进取”等含义。除此以外,学者戚毅(2018)认为:“流行语中的‘丧’带有强烈的自嘲意味——表面上表达的是一种不想工作、情绪低迷的颓废心态,实际上是在面对生活压力时的一种自嘲和排解的方式,是无可奈何的调侃。”


2.网络空间中丧文化的界定


作为网络青年亚文化的“丧”,其特征具有流变特质,随着新媒介的发展革新而变化。因此,学者们只能在既有的定义上根据其研究方向并结合观察所得进行补充。目前引用较多的是常进锋、萧子扬、孙健(2017)的定义:“丧文化是指目前流行于青年群体中带有颓废、绝望、悲观情绪和色彩的语言、文字或图画,它是青年亚文化的一种新形式。”他们从丧文化的外在文化表征对其进行了定义,对我们认识和总结丧文化的表现形式提供了借鉴,但学者们普遍还表示需要对丧文化的群体特征以及产生的社会现状加以描述,以更好地体现丧文化的内在涵义。例如:“是受困于自身无能的年轻人在残酷的现状下感到失落、无力、迷茫之后的自我嘲讽”“是对于成功的挣脱与解构”“是消极放手解脱的生活状态”(曹远,2018);“以互联网社交平台为依托,通过颓废无力的文化表征、自嘲娱乐的方式表达了对现实压力的不满与无奈”(庞雨晨,2018);“青年群体在社交网络表达对生活中痛点的接受但并不消极的态度”(吕文凯,2018)等等。


通过对丧文化产生背景、形成过程、构成要素、风格意义以及表达呈现的梳理,本文认为网络空间中的丧文化是指:青年群体利用新媒介,在网络空间的虚拟剧场中以带有悲观消极意味的文字、图片、表情包、音乐、影视等为舞台道具进行的表演行为,他们透过颓废无力的文化表征、自嘲戏谑的表达方式以排解遭遇现实困境后产生的负面情绪和压抑心理,实际是一种青年表面沮丧而内心保有积极的网络青年亚文化现象。


(二)拟剧理论:网络空间中的自我呈现研究


美国学者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一书中较为细致地阐述了戏剧思想,认为人在社会生活中的互动行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种表演,并回答了为何表演以及如何表演的问题。早期,学者们对于拟剧理论的研究多集中于社会学领域,随着互联网的普及和新媒介技术的发展,拟剧理论在网络空间中的应用研究尤其是网络空间中的自我呈现研究开始受到重视(周燕,2015:13-15)。网络空间中的虚拟舞台,赋予了网络使用者参与全新角色扮演游戏的机会,通过网络剧场的表演来塑造和呈现自我形象(黄少华,2009)。


(三)青年亚文化:风格与抵抗收编


“亚文化”(subculture)的研究要追溯至美国芝加哥学派,主要包括对移民(immigrant)、犯罪青少年等的研究。到20世纪40年代,“亚文化”概念才正式命名,并开始用于相关研究工作的描述,被认为是“通过风格化的和另类的符号对主导文化进行挑战从而建立认同的附属性文化,且具有抵抗性、风格化以及边缘性的特征”。


20世纪60年代中期围绕英国伯明翰大学文化研究中心形成了伯明翰学派,着重分析了各类青年亚文化行为的符号象征(风格)意义和仪式政治抵抗的意义。


“风格”是众多亚文化文献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关键词之一。安伯托·艾柯(Umberto Eco)说:“我通过我的衣服说话。”迪克·赫伯迪格(Dick Hebdige)则据此提出“亚文化的整套风格是由服装、舞蹈、行话、音乐等形成的耀眼组合”。亚文化风格的来源与构成方式是拼贴、同构和表意实践,其实际上是对认同的一种追求。风格传递一种重要意义的差异和建立认同,这是所有引人注目的亚文化风格的关键所在。


“抵抗收编”是伯明翰时期青年亚文化研究的另一个关键词组,在赫伯迪格的研究中有明确体现,他在强调亚文化抵抗功能的同时提出了“意识形态”和“商品方式”两种收编途径。霍尔认为青年亚文化的“抵抗”需要“风格”来实现,“青少年在特别的地方以特别的方式装扮自己,从而形成与成人文化完全不同的风格”(王畅,2018:5)。


(四)后亚文化理论:“场景”赋予了表演的可能


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媒介与消费文化的激增使得后现代主义盛行,青年亚文化研究呈现出“后亚文化”(post subculture)转向。随着研究的深入,“场景”开始成为关键词。“场景”赋予了表演的可能。“场景”一词起初多出现在后亚文化音乐场景的研究中,作为空间背景而存在。其体现的空间性在于将因共同兴趣爱好和审美而超越阶级和社群的人聚集在了一起(陈敏,2016:53)。除此以外,场景还具有变动性、暂时性等特点,孟登迎(2008)也指出,当下青年亚文化社群活跃于各种亦真亦幻的亚文化“场景”,已经失去了伯明翰学派“抵抗”型亚文化研究当中体现的反叛性,更多的是表演。


研究方法


本文主要采用文本分析、互联网田野以及批判话语分析三种研究方法。通过对丧文化群体在网络空间(主要选取的是微信、新浪微博、百度贴吧、豆瓣、知乎、网易云音乐)活动中留下的记录作为分析样本,包括丧词组、丧格言、反鸡汤、表情包图文、歌词、原创图文及转发评论内容通过筛选,对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文本进行细读,研究青年群体使用的丧文化文本符号的风格特征及意义,分析此类文本语言产生的社会和媒介环境,并尝试性阐释丧文化自我认同建构的心理本源。


丧文化作为一种网络青年亚文化,其活动范围与表演呈现都集中于网络空间。笔者通过互联网田野调查,长期观察选定的网络社群和社交平台,并亲身投入到丧群体的日常网络社交中,近距离观察青年群体的“丧态”并予以记录,试图总结丧文化与移动互联网新媒介环境的关系以及丧文化自身的风格转向。同时留意网络前台中丧群体的自我呈现,通过对比进一步理解和剖析丧文化进行的舞台展演。


费尔克拉夫(Farriclough,1995)的批判性话语分析包括语篇(text)、话语实践分析(discursive practice)和社会文化实践分析(sociocultural practice)的三维模式。参考这一模式,以丧文化的文本描述为出发点,具体分析这些文本的词汇、语法、文本结构等方面(陈敏,2016:77),总结出一套属于丧文化独有的话语风格体系,结合丧文化产生的社会历史背景,并通过解释文本生成的社会语境来透视语言结构背后的意识形态,进而解释语言、权力和意识形态之间的复杂关系。


网络剧场中丧文化的流变及场景变迁


(一)演出的背景:社会土壤与媒介环境


1.“丧基因”的滋生环境


许多学者在探究丧文化的“基因”时都表示,日本“宅文化”对丧文化的影响极为重要。大前研一曾指出,“低欲望社会”不光是日本独有的现象,也是许多国家将会遇到的社会问题。中国经历了改革开放四十年,不仅处于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冲刺阶段,也步入了向现代社会转型的重大变革之中。社会剧变过程中产生的“副作用”也就凸显。诚如有些学者所言,“低欲望社会”和“下流社会”的确也是中国当代青年面临的严峻问题。


2.网络空间里“丧文化”的流变


我国手机网民的规模占整体网民比例已高达98.6%,庞大的手机网络用户群体带动了各类社交软件的异常活跃并催生出了各项强大的功能,表情包便是其中之一。


2016年,一张20多年前的瘫躺剧照一时间成为网络爆款的表情包,“葛优躺”火了(图1)。图片中的主人公是葛优于1993年播出的情景喜剧《我爱我家》中饰演的“二混子”季春生,他秃顶、消瘦、外表邋遢且行为无赖。颓废的样貌被网友截图后传播于网络,经引申后还配以“躺尸到死亡”、“I know I am wasting my life,but I just don’t want to stop”等文字更加深颓丧之意,甚至还有将其进行动漫化改造的表情包出现。除此以外,笔者还观察到在一个叫做“北京国安吧”的贴吧中,楼主“国安39号”还发起了名为《季春生语录,大家接力!》的帖子,并收到135条回复贴:


有吃吃得下,没吃扛得住。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


图1:葛优躺及其表情包再创造


而“葛优躺”也因其火热成为2016年十大流行语之一并且入选2016年度十大网络用语。一种“丧”味十足的文化现象悄然而至,且迅速在年轻人中流行开来。丧文化的流行得益于文本符号载体的成功,如果说表情包的视觉符号吸引了年轻人的目光,那么撼动其内心的则是表情包配文或歌词内容等文字符号。文字符号具备“强译码”功能,其“颓废绝望”的意义表征也更为明确。霍尔曾言,语言是最富有表现力的对一切事物的协调或客观化(转引自李佳昕,2018),那么一种更为直接的文本形式——“丧格言”,则成为这场流行的丧文化表演剧目里不可或缺的“角儿”。


“人丑就要埋头读书,以免抬头吓人。”

“你们之所以喝鸡汤,是因为肉被别人吃了。”

“等忙完这一阵,就可以接着忙下一阵了。”

......


文本中悲观绝望与幻灭的修辞带给我们机会不均、现实打击、公平缺失、贫富差距、情感失意等直观感受,字里行间也充分透露了年轻人的自嘲、讽刺与宣泄,除了以上这些较为大众熟知的“反鸡汤”以外,笔者经观察发现网友们类似于“人间不值得”(李诞)、“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太宰治)等文本创作和更新的脚步似乎从未停歇:


“脱发可能会迟到,但永不缺席。”(吾日丧段,微信公众号)

“没有安全感+压力+焦虑+难过+丧=我”(丧句馆,微信公众号)

“好像什么都来得及,又好像什么都无能为力。”(@丧句bot,新浪微博)

“你的心情好吗?借我几天,我的坏了。”(@丧句坊,新浪微博)

......


(二)舞台场景的变迁


梅罗维茨在《消逝的地域》中通过对戈夫曼和麦克卢汉的理论进行抽丝剥茧后得出的有关媒介对社会行为影响的结论。他认为:电子媒介最根本的不是通过其内容来影响我们,而是通过改变社会生活的场景来产生影响(梅罗维茨,1986/2002)。媒介的革新与颠覆对亚文化带来的直接影响便是,(变换的)“场景”提供了当下青年亚文化群体倾向于表演的可能。


移动互联网这种新的媒介使社会成员的“表演”越来越多地出现在网络空间,过去现实生活通过口语、眼神、手势姿势及语气语调等进行交往的方式,如今已转换为了数字虚拟空间中“符号”的社会互动与交往,虚拟空间中个体的自我呈现饱含了比现实世界人际交往中更多的表演成分。


日常生活环境中的人际交往,往往是面对面的谈话交流和表演,这样的情况下,表演的剧班是相对固定的。现实生活中个体表演的身份相对明确;表演的意识较为薄弱,多为一种“无意识”的表演;而没有排练和剧本的直播化呈现使得表演失误难以避免,从而导致人际交流的崩溃(周燕,2015:13)。随着媒介技术的赓续革新,在移动互联网社会,网络社交平台成为人们互动交往的重要空间。新媒介技术构筑了个人自我呈现的新场景和新空间,崭新的数字虚拟空间打破了以往单向传受的信息链,提供了相对自由的话语自主空间,铸就了新的自我呈现方式,区分前后台的边界线也随着网络空间的虚拟性和“超真实”性而逐渐变得模糊起来。网络,成为了表演的主舞台。


英国学者Abercrombie与Longhurst(1998)提出了“观展/表演范式”(Spectacle/Performance Paradigm,简称SSP),他们认为现代社会是一个观展社会,现代环境下的“表演”比戈夫曼所谈论的“表演”更具表演性,而且更容易产生集体性表演的狂欢,网络空间信息的海量化、身份的匿名性、传播的即时性与交互性,以及虚拟空间相对自由和包容,都为表演的狂欢提供了空间。无论是“葛优躺”的持续狂欢,还是“丧格言”的直击灵魂,亦或是“佛系青年”的火爆传播,这些独具风格的丧文化表演“道具”都是通过对大众媒体中已有的文化原料进行拼贴讽刺、戏谑模仿的重塑后进行表演狂欢的。


丧文化群体深深懂得作为新舞台的网络“剧场”表演法则,继而熟练地将这些“道具”为自己所用,替自己的网络狂欢表演加分润色。


(三)戏剧上演:群体心理与情绪释放


90后普遍诞生于独生子女家庭,成长在一个由至少两代人组成的保护圈中,舒适的家庭环境曾经一度引发90后“温室效应”的担忧,其中一项便直指其脱离家庭环境后面对现实困境不具备心理承受力和抗挫能力。因此,面对社会的强压力引发的“心理震荡”迅速结茧为年轻人的无力感、孤独感和消极悲观的情绪,即我们所见的“丧”。


在互联网社群的田野调查中笔者发现,青年群体不仅善于利用丧图文进行情绪释放(图2),他们还沉浸于丧歌和丧剧的迷群,通过从中寻求情感认同获得心理安慰和自我满足。在网络空间中年轻人自己开垦了类似于“宣泄室”的情绪发泄场所(或情绪缓冲地带),“喊丧”成为年轻人排解心中压抑与不满的情绪释放手段。

尽管丧文化一经出现就遭受主流文化的质疑和规训,但其具备的情感发泄功能使得丧文化在青年文化领域占据了一席之地,或许丧文化不失为一场年轻人情绪压抑后的升华。

图2:年轻人的丧图文表达


符号化、风格化:

虚拟舞台中丧文化的批判式话语建构


无论哪一种文化式样,都存在相应的符号载体,服装、首饰、音乐、行话等符号载体折射出的意义认同与意识形态。通过衣服这种风格化的符号说话,赫伯迪格总结其为“有意图的沟通”,而亚文化的意图就在于通过风格的展演将自身与主流文化区隔开来。风格,成为了亚文化的重要标志。


风格事实上就是一种追求和实现认同的方式。戈夫曼(1959/2008)表示,如果用“舞台设置”指称表达性装备中的场景部分,那么“个人前台”则是能使我们和表演者产生内在认同的那些部分,因此风格成为亚文化在前台表演中必不可少的表达性装备。作为互联网原住民的90后一代年轻人,是网络媒介的热情用户和虚拟舞台的表演者,在他们当中形成并流行起来的亚文化风格,必然会带有明显的网络特质。


(一)拼贴:即兴的拼凑


拼贴(bricolage)是指“在一套完整的符号系统里,把物体重新进行排序和语境更新,以此来产生新的意义。它包括了被使用的物体上依附的、优先的和沉淀的意义(Hall & Jefferson,1976:52)。”物体和意义构成一个符号,当这个物体被安置在另一套集合时,一种新的话语形式就形成了(Clarke,1976)。“丧”符号偏向于采用网络中虚拟性的文字、图片、歌词、影视剧人物形象等的拼贴进行颠覆性的再创造,形成独树一帜的颓丧、萎靡风格。同嬉皮士和嘻哈青年一样,丧文化群体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词汇系统,通过字、词的拼贴和再创造,将其放置于新的语境,以此产生的全新语义来呈现自我的话语风格,同时伴有对社会现实的自我意识和态度表达。我们在新浪微博博主@语文指挥中心的分享内容中选取了“职场丧尸”“高级丧”(图3)两个词组为代表进行话语风格的剖析解读:

图3:“职场丧尸”和“高级丧”


“职场丧尸”是由“职场”和“丧尸”两个具有独立含义的名词的组合,是一种最基础的拼贴。职场,众所周知,形容职业环境或工作场所;丧尸,又称“活死人”,是西方一种怪物的象征。二者的组合构成“对职场生活不热爱”的含义,这里主要削弱了“丧尸”的恐怖意味,以一种夸张的手法表达了年轻人在工作中的困境与压力。值得注意的是,丧尸的“丧”置于职场丧尸的新语境后,同一个文字产生了意义颠覆,由“死、死亡”变为了“消极”的含义。


“高级丧”是对一般意义上“丧”的拓展与补充。高级,指超过一般的,是一种对质量、水平、等级的形容;“丧”具有多重词性,作名词时可以表示一种态度,作动词表示施动者的行为呈现,作形容词时表示一种状态和现象的描述。“高级丧”实质是“虽然对生活失去了希望,但仍然全力以赴地去做”的释义。


虚拟空间的网络语言就是图像时代的一种视觉文本,具有多样性和视觉化的特征。表情包作为一种包含表情、动作、文字的网络表达符号,因其强叙事和强译码功能成为了社交平台交流的常用符号,也是当代青年亚文化中典型的符号载体。丧文化中也不乏将图文进行拼贴组成全新意义表达的表情包,他们往往以表情包中的形象主体指代自己,通过“自我”的代入和自嘲的方式更能寻求群体认同,建构起丧群体的具像化表达。

图4:拼贴而成的丧文化表情包


图4的表情包,由含苞待放(左)和半盛开的(右)荷花图片拼贴上“我自闭了”、“想开到一半又自闭了”的文字,以荷花指代自身,戏谑调侃自己无奈、失落的负面情绪。


荷花,在主流文化中代表着“出淤泥而不染”的圣洁,是高雅、清白的象征。丧文化的拼贴里,完全颠覆了以往的意义,一支花骨朵展现的是孤独、无力和凄凉,紧闭的花瓣被创造者解释为“自闭”,一语双关,代表着沮丧的心情;同样的,“想开”也是两个含义,既表示花朵想盛开,又表示去除心中的郁结。“我想开了”,通过第一人称称谓的“我”增强代入感,进行自我宣泄,这也从另一方面表明,如今网络空间青年亚文化的世界变小了,变为了和自我对话;“想开到一半又自闭了”更彰显了亚文化群体善用的转折句法,主要为了突出“自闭”,以表示负面情绪的波澜与反复。


亚文化研究学者曾通过对爵士音乐家的观察展开对越轨群体的文化研究。音乐是亚文化风格展演中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无论是朋克、嬉皮士、嘻哈、摇滚还是而后的网络小清新等亚文化,都有其典型的音乐风格,学者们在关于这些亚文化的话语研究中也尤其注重歌曲和歌词文本的分析,丧文化也不例外。丧群体的表情包拼贴中往往少不了歌词的“锦上添花”。

图5:拼贴而成的丧文化表情包


图5的两组表情包都是图片与歌词组合而成的丧表情,从图片本身来看,我们能体会到图中主人公一种颓废、瘫软的形象,带有一丝生无可恋的意味。这样的图片,从传播学的解码与译码来说,已经具备丧文化想要表达的符号意义,能够被丧文化群体成员迅速解读。但在拼贴上歌词之后,则全部纳入了丧文化传播语境,排除了非丧群图片信息的模糊解读。与此同时,青年亚文化游戏和娱乐的特质完全显现出来,甚至能引起一场网络传播的狂欢。“我寂寞寂寞就好”和“我能有多骄傲不堪一击好不好”均出自台湾歌手田馥甄的歌曲内容,两首歌曲主要与分手、失恋的情感表达有关。在歌词拼贴到表情包后,其歌曲原本与感情受挫相关的意义已经被剥离,主要截取的是某一句歌词中的重点词汇的含义,以突出表情包图片中的意境。男人,顶天立地男子汉,是主流一直定义的合格形象,而孤独落魄的扶墙男人(图5左),对应的就是“寂寞”二字;猫,一直被视作高冷的动物,有骄傲的性格——如同时下年轻人一般,被寄予厚望和责任却又被视作不食人间烟火——当它们以沮丧、悲伤、疲惫的形象示众时(图5右),需要表达的则是面对现实的“不堪一击”。


我们发现以上的丧文化文本拼贴中出现的“放弃”“凑合”“自闭”“寂寞”“不堪一击”等词,都是自我情绪和心理活动的表达,且都具有消极意味,不过另一方面也体现出年轻人自我意识的觉醒。在这样一场文本拼贴的游戏背后,以自我矮化的姿态将社会现实的残酷毫不留情地戳穿,使得日常用语中难以言述的本真感觉通过即兴的拼凑得以浮现(汪凯,2017)。或者可以说,拼贴而成的丧文化风格是一场有关“本真性”的争夺。


(二)戏仿:戏谑的挪用


戏仿(parody)又作戏拟,是一种独具特色的文艺创作和文化风格生产方式,往往通过对源文本(source text)进行反讽、戏谑意图的模仿、挪用和转换而生成新的文化作品。挪用是戏仿的典型策略,青年亚文化风格建设中使用的元素,通常都是挪用了主流文化中已有的符号进行戏谑性的艺术改造,从而对社会现状进行调侃、讽刺和批评。近年来,具有娱乐性的网络流行语呈不断上升的趋势,有一种“黑色幽默”的意味,其中仿拟和隐喻是使用最多的修辞手法。


例如:


“世上没有绝对幸福的人,只有不肯快乐的心。”

“人生,总有许多沟坎需要跨越。”

“失败是什么?没有什么,只是更走近成功一步。”


浸泡于“心灵鸡汤”的社会,是一个“刻奇”式的社会。出现于丧文化之前的戏谑文化,似乎就早已表达了对传统鸡汤中成功学和严肃思想主题的厌倦与排斥,更厌恶将困难与失败理所应当地宣称为人生必经之路,于是,他们通过戏谑或反讽的方式编辑、改编,创造出解构或嘲讽心灵鸡汤的“毒鸡汤”或“反鸡汤”。他们往往以一种自我反讽和黑色幽默的态度反观社会现实,凸显了网络青年亚文化富含娱乐和游戏特质,这种游戏源自游戏者在看破现实后对语言文本的再创造,丧文化中的“丧格言”就是通过类似于“反鸡汤”的拼贴挪用而来的: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对应“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

“只要是石头,到哪里都不会发光的。”(对“只要是金子,到哪都能发光”的戏谑模仿)

“丑小鸭之所以能变成白天鹅,并不是因为它有多努力,而是因为它就是白天鹅的孩子。”(颠覆“丑小鸭变白天鹅”的叙事)

“爱笑的女生运气不会太差。说实话,如果一个女生一直运气不好,我不知道她还怎么笑得出来。”(对“爱笑的女生运气都不会太差”的补充叙事)


我们不难发现,这些“丧格言”的拼贴改造完全打破了传统的叙事结构,以一种急剧的反转进行黑色幽默式的表达,完成对主流价值的颠覆。


我们上文谈到过歌词对于亚文化风格展演的重要性,除了“反鸡汤”和“丧格言”戏谑范式的颠覆,丧群体对于歌词的挪用也是乐此不疲。“凉凉”一词就是经典的挪用,其由来为歌曲名《凉凉》,是张碧晨和杨宗纬为电视剧《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献唱的片尾曲,伴随着2017年该剧收视火热而广为传播,曲目也因其古风作词备受好评。到了2018年初,“凉凉”一词经由网络青年亚文化群体的挪用摇身一变为网络流行语:“凉凉!”“凉了、凉了”“一首凉凉送给***”(用于表示失望、状态不佳、即将失败等的感叹,带有戏谑嘲讽意味)这主要源于网络游戏直播间中,LOL(英雄联盟)或吃鸡(绝地求生)等的游戏主播在直播过程中角色死亡的时候,弹幕里就会出现观众的“凉凉体”留言,调侃游戏失败,而后“凉凉”开始迅速扩散各大社交平台的交流之中。


丧文化的挪用主要是对于看不见希望、感觉到失败或惩罚即将来临时发出“凉凉”的预见性的自我反讽,旨在表示内心的失望和沮丧。如此一来,经由网游文化、直播文化、弹幕文化以及丧文化挪用的“凉凉”充分体现了语境的挪用对源文本语义转换的强大功能。


(三)同构:价值的意义


同构(homology)指一个群体的价值观与生活风格之间象征性的一致。保罗·威利斯(Paul Willis)率先将“同构”概念应用到亚文化现象中,在任何一种独特的亚文化内部结构里,每一部分和其他部分都存在着有机的联系,通过彼此间的相符一致,亚文化成员理解着他们所生存的世界。同构在学者们普遍看来,是某一结构的复制和翻版,结构发挥作用,对这些零散杂乱的拼贴与挪用才能重新组合出具有全新意义的符号体系,霍尔也曾表示,青年亚文化是“一种本真与复制的矛盾混合体”。


互联网的普及和媒介技术的发展使得我们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改变,文化内容亦即如此。不同于以往光头族、朋克亚文化群体那样通过发型、服饰、徽章等具有典型标志性的物体形成鲜明的风格,网络亚文化群体则因其活动和文化传播空间的改变,他们更倾向于创造本群体独树一帜的语言文本将自我与其眼中的“局外者”(主流语言或官方话语)区隔开来。网络青年亚文化的“同构性”也多数是建立在这种语言文本的价值共享和群体认同之中的。伯明翰学派形容同构为一把打开亚文化风格大门的钥匙,只有群体内部成员才拥有它(凯瑟,1985/2000)。以丧文化为例,丧群体之所以能在网络铺天盖地的“反鸡汤”中发现真正意义上的“丧格言”,又或者能第一时间get丧表情包的意义所指和趣味,就是同构在发挥作用,毕竟一个显而易见的现象是,很多不了解丧文化的人第一反应以为它是“丧葬文化”。


拼贴的目标或效果就是“同构”(赫伯迪格,1981/2009)。我们以为,“反鸡汤”“丧表情”“丧格言”等是通过对文字、歌词、图片、影视剧(广告)人物等文本碎片拼贴而来,这些自嘲和戏谑的即兴拼凑之所以能组合出完整意义的丧文化风格,是因为同社会转型期青年群体在出身、教育、就业、收入、社交、爱情、代际关系、社会阶层地位等方面遭受的打击与挫折之间形成了同构关系,是一种对年轻人生活现状的本真描述。笔者以为,丧文化共享着群体的语言文本和价值体系,是对自我群体的符号和意识的确认。


结语:新媒体赋权与温和的抵抗


在当今中国青年亚文化谱系中,丧文化具有青年亚文化的普遍特点:抵抗性、边缘性、风格化。在改革开放的时代语境下,中国青年亚文化的发展跟欧美、日本青年亚文化发展的语境存在本质的区别——“西方中产阶级的孩子们反资本主义,而我们是改革开放,拥抱西方文化,追求自由多元”(曾一果,2020)。如果将中国的主流文化作为一个考量的依据,丧文化则具有较强的反叛性。2013年“正能量”被纳入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商务印书馆等主办的“汉语盘点2013”当中,此后积极弘扬正能量,反对负能量成为主流状态。美国学者科恩指出“亚文化的行动是为解决问题”(科恩,1955)。丧文化以新媒体符号化的产品在网络空间里占据一席之地既表明了不少人对于负能量的释放有心却无力的矛盾心态,同时它也像“解压阀”,为处于艰难处境中的人们提供“温和式抗议”的机会。丧文化在网络空间中流行,体现了中国社会中的危机症侯和社会变迁的隐喻。


丧文化解构了主流文化对年轻人奋斗进取、积极向上的价值期许,重构出“积极向丧”的群体价值认同。他们用“丧格言”和“反鸡汤”戏仿并消解了主流的“心灵鸡汤”,以“丧”或“佛”的态度传达了内心感受与集体情绪。可以说,丧文化是一场成功的“偷猎”,成为一种独具风格的网络青年亚文化。但丧文化是否是青年反文化呢?青年反文化是指青年人对主导文化或支配文化采取直接的、政治上的或革命性激进对抗的文化形态,是对主文化的全面替代。从文章的论述中,我们知道答案是否定的。丧文化不是对正能量主导文化的否定和对抗而是补充和凸显其忽视的部分,这种抵抗并不激烈和极端,通过网络空间符号化的表演,建构出的批判话语模式,是温和的抵抗和协商。青年群体通过拼贴、同构和戏仿,在网络空间形成了丧文化独特的风格和群体认同的话语表征,以精心设计后的“颓废无力、悲伤沮丧”的网络前台表演实现自我修复,从而最终达到在现实世界的满血复活。


同时,由于新媒体技术的发展,以表情包为代表的丧文化符号化作品在网络空间里大行其道,新媒体为青年人赋权。新媒介成为丧文化传播的有力助推器。网络空间也成为青年群体寻找同类、建立文化族群、进行文化实践活动的理想空间,成为青年亚文化群体快速扩张的异托邦。青年人在网络空间构成的虚拟社会中发展出了一种独特的话语体系、表达体系、审美体系和价值体系。丧文化是借助新媒体技术在网络空间中生产的青年亚文化,是以自媒体为中介的传播行为。青年群体的丧文化生产过程实质上是进行自我生命意义探索的过程,在网络空间里用符号化的新媒体作品这种“弱者的武器”(斯科特,1987/2007),对主导话语进行隐蔽的微观的反抗。


本文系简写版,参考文献从略,原文刊载于《国际新闻界》2020年第12期。

封面图片来源于网络

本期执编/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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