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菱多晶硅盗窃案始末
夜色中的交易
瓦西•伊斯梅尔•赛义德(Wasi Ismail Syed)在佛罗里达州彭萨科拉机场坐上租赁来的货车时,整整一天的旅行已经使他筋疲力尽。2009年2月的那个早晨,他从位于西海岸的家出发,途径休斯顿时,因遭遇狂风暴雨而逗留了很长时间。不过,赛义德并未急着去找一家舒适的旅馆安顿下来,而是兴奋地去忙乎一桩深夜生意:他要去附近的沃尔玛超市外面会见两个名为布奇•卡西迪(Butch Cassidy)和威廉•史密斯(William Smith)的陌生人。
午夜时分,当赛义德将货车停在该商场的停车场时,32岁的他担心自己身上携带的28 000美元会被抢走。卡西迪和史密斯已先行到达,坐在小卡车里等他。赛义德暗自记下了他们的车牌号码,以防出现不测。但他与这两个男子握手时,担忧的想法有所缓解。两人看上去都像蓝领工人,毫无歹意:50多岁,胡子浓密,开始谢顶,说话时有着悦耳的南方口音。赛义德能感觉出,这两个人和他一样紧张。
在停车场一个明亮的角落里,卡西迪和史密斯将卡车上满载的5加仑(约19升)涂料桶卸载下来。赛义德撬开其中一个桶的盖子,眯着眼睛往里面看。他对眼前所见甚是满意——那是一堆岩石状银灰色的金属物质。这些都是多晶硅碎片,而这种高纯度硅是制造半导体元件和太阳能电池板的基础材料。地球上几乎每一块芯片都是用这种材料制造的。当时,由于全球范围内原料短缺,新制成的多晶硅的平均价格已攀升至每磅64美元(每磅约0.45千克)。
赛义德是一位废料交易商,主营多晶硅行业的周边产品。他成立了一家注册资金为150万美元的公司,通过现金支付的方式购买他能够买到的各种经过加工的硅,如芯片制造商的残渣、太阳能电池片碎片和多晶硅生产厂废弃的硅屑。他将这种材料转手卖给客户,后者将其运到中国,在那里通过有毒化学浸浴,回收并翻新成新的产品。赛义德已经习惯了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他们碰巧手头上有硅,又急需用钱,而他从不过多打听这些商品来自何处。
卡西迪和史密斯的桶里装有882磅(约400千克)多晶硅,看起来成色不错。但赛义德明白,他不能光凭眼睛下结论——在废料交易中,很容易上当受骗。他用手持电阻率测试仪花了30分钟检测多晶硅,以确保这些货物中未掺杂任何废物。所有多晶硅的电阻都高于1欧姆,这意味着它们纯度够高,可以卖给中国人生产太阳能电池板。
确认无误后,赛义德将装满现金的信封递给卡西迪和史密斯,然后将装有多晶硅的桶搬上自己的货车。他计划在第二天乘飞机回家之前用联邦快递将这些货物发给客户。开车离开之前,他问卡西迪和史密斯是否能够以同样有吸引力的价格为他提供更多多晶硅。两人表示,他们会与他保持联系。
卡西迪和史密斯一上卡车,立即瓜分了他们在首次多晶硅交易中挣得的现金,而这种交易的每一分钱几乎都是利润。这两个人知道,他们居然无意间发现了潜在的生财之道。尽管需要承担风险,但这是一个他们难以拒之门外的机遇。
三菱高品质多晶硅
长约5公里的西奥多工业运河并不像它的名字那样毫无魅力。这条阳光斑驳的水道地处阿拉巴马州莫比尔市郊,始成于20世纪70年代末期的一项具有重大意义的疏浚工程,这里到处都是一派不尽人意的景象,四处散发着令人不悦的气味。在一艘生锈的驳船和一小片松树林之后,三菱多晶硅美国公司的细长蒸馏塔若隐若现。
20世纪90年代投产运营的日本公司三菱多晶硅工厂可谓阿拉巴马州南部“化工走廊”中科技含量最高的企业,它并没有对环境造成重大危害,但也无可避免地需要消耗大量能源。该工厂的原料是冶金级硅,可从粉碎的大块石英岩中提取。经过多次蒸馏去除杂质后,将获取的有害化学物三氯硅烷泵入装有7英尺高的音叉状硅棒的圆筒炉中。然后在其中加入氢气,并将温度升至1 000摄氏度以上。这样,超纯硅晶体就会从三氯硅烷中析出,并附着在硅棒上。几天之后,硅棒上就会包裹上一层厚厚的浅灰色多晶硅。接着将其取出,切割成30厘米长的圆柱,用酸净化直至闪闪发亮,最后装进热封袋中进行装运。
绝大多数工厂在完成这一流程后,多晶硅的纯度都可达到99.999999%,也就是业界所称的“8n”。这意味着每一亿个硅原子中,只有一个原子含有杂质。相比之下,阿拉巴马州三菱工厂生产的是11n多晶硅,这意味着每1 000亿个硅原子只有一个原子含有杂质。这种电子级多晶硅被制成晶片,用作微芯片的“画布”。晶片制造商将11n多晶硅熔化,用磷或硼等离子来增强其导电性,并将其重塑成单晶硅锭。然后制造商将这些硅锭切割成约1毫米厚的晶圆片,再送到美国美光或英特尔的无尘车间内装配微电路。
三菱工厂是全球为数不多的几个生产11n多晶硅的工厂之一。德国一家研究半导体市场的公司创始人约翰内斯•伯纳特(Johannes Bernreuter)表示:“要获得这种纯度的多晶硅困难重重。你可以想象1立方厘米多晶硅中包含有多少个原子,而仅仅几个原子含有杂质就会让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安全漏洞
三菱的11n多晶硅制造技术之所以大获成功,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业内人士不仅将其归功于工程师们对于制造过程的日常细节异乎寻常的精细度,还将其归功于建设工厂及生产部件也有着严格的规范。然而,三菱的谨小慎微似乎并未延伸到更基本的安全工作。
乔治•威尔福德(George Welford)和威利•理查德•肖特(Willie Richard Short)早在三菱公司阿拉巴马工厂成立初期就进入三菱工作,他们的工作是切割U型多晶硅棒,并将其放入硝酸和氢氟酸中浸浴。尽管他们经常在不同的班次工作,但这并不妨碍威尔福德和肖特成为多年的密友,他们有很多共同之处:两人都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的工薪家庭,都是成年子女的父亲,孩子都是喜欢橄榄球和钓鱼的“乡下好小伙儿”。当2008年金融危机打乱美国各地的“401(k)养老金计划”时,威尔福德和肖特的退休生活已经近在眼前。
正当多晶硅市场创纪录增长之际,全球金融危机不期而至。在短短的4年时间内,多晶硅的价格上涨了7倍多——从每磅20美元左右飙升至180美元,而这主要得益于太阳能行业的需求日益增长。制造商纷纷斥资兴建或扩建工厂,但发展的速度仍然无法满足客户需求。供应链过于紧张,以至于太阳能电池板制造商经常为三菱及其竞争对手制造的高品质多晶硅支付高额费用。即便美国经济低迷不振,但威尔福德和肖特日常接触的多晶硅却越来越有价值。自身的焦虑加之唾手可得的金钱诱惑,两名男子开始制定计划,实施以前只是口头说一说的想法:为自己弄一点多晶硅。
这种不法行为本不可能得逞,但是威尔福德和肖特清楚三菱忽略了精加工车间的一个重要安全漏洞:没有人会仔细检查、核对装进纸板装运箱的多晶硅棒数量。
肖特和威尔福德制定了一个非常简单的计划。每次轮班时,他们分一次或两次偷出几根10英寸长的圆柱形多晶硅棒。他们将这些多晶硅棒藏在小尼龙保温盒中,并在多晶硅棒之间裹上碎布,以防止多晶硅相互碰撞而叮当作响。午餐休息时,他们会来到员工停车场,把装有偷窃物的保温盒藏在自己的车内。然后,他们将拿上一个一模一样的保温盒,其中往往是空的或者装有三明治或小吃。当他们带着看上去与之前毫无二致的保温盒回到工作岗位时,也没有人有理由怀疑刚刚有人偷了东西。
由于每人每天只能偷到几根硅棒,因此这一策略需要耐心。但是随着2009年的临近,肖特和威尔福德已经累积了大量多晶硅。起初,他们把这些多晶硅藏在肖特位于洛克斯利的家中,但很快,肖特的车库就堆满了多晶硅,于是他们不得不租赁了一个仓库。随着时间的推移,肖特和威尔福德收藏的涂料桶越来越多,每个里面都装有约20千克重的多晶硅。现在,两个人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如何将这么多的多晶硅变成现金。这对搭档解决这一难题的途径是搜索互联网。
多晶硅日益抢手
多晶硅之于硅谷,就像面粉之于面包师。只有数家公司掌握了11n多晶硅的生产工艺,它们被业界称为“七姐妹”,即三菱、铁杉半导体、瓦克化学、休斯电子材料公司、大阪钛业技术公司、REC硅材料公司以及德山化工。凭借稳定而又经济实惠的电子级多晶硅供应,这些晶片制造商自然洋洋自得起来。
2005年前后,原生多晶硅变得稀缺,因此对可供回收的二手硅或剩余硅的需求日益旺盛。对于不规则晶片或残余的多晶硅碎屑等物品,科技公司通常当作废品卖掉或是直接扔进垃圾桶,现在它们也成为了抢手货。经验丰富的硅经销商里克•马西森(Rick Matheson)表示:“这完全形成了一股抢购狂潮,你可以像买卖迷幻药一样买卖多晶硅,市场完全不受管制。”然而,在繁荣背后也存在不少隐患,比如出售劣质多晶硅。
赛义德是成功进入硅材料废品贸易这一行当的新手。2007年,当他失去旧金山湾区的电讯工作之后,他在一家为中国太阳能行业翻新旧硅片的工厂找到了一份工作,这份临时工作让他了解了二手硅业务的基本知识。工作一年时间后,赛义德搬回了北加州,他开始用现金收购任何含硅的物品。很快地,洛杉矶一家测试公司就来电表示有100千克多余硅棒。赛义德说:“他们想要有人接手,这样就不用当作废物填埋。我当时就想,难道大家还没有这样做吗?”他以3万美元的价格将这批货物转手卖给了一位中国代理商,并用这笔钱建立了自己的公司——地平线硅材料公司。
赛义德不惧行业的高风险,但在2009年1月,当他收到威廉•史密斯发来的邮件时,他还是心存疑虑。在电邮中,史密斯声称有1 000千克多晶硅可供出售。在与赛义德的助理达琳•洛(Darlene Row)联系时,他对自己的真实身份讳莫如深。“你为什么对自己的身份如此保密?”她在2009年1月27日给史密斯的一封电子邮件中写道,“我们该质疑硅材料的来源吗?”
肖特并没有为这些问题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但是,赛义德还是飞往东部达成了交易,对于肖特和威尔福德来说,他的决定是一个好消息,因为他们此前没能将多晶硅出售给在网上找到的其他几家公司。这些潜在买家都要求出示关于多晶硅的规范文件,而这些文件只有三菱才能够提供。
沃尔玛停车场的交易非常顺利,而赛义德的买家对这批商品的质量同样印象深刻。因此,赛义德继续与“卡西迪”和“史密斯”做生意:在初次购买两周后,他再次购买了441磅(约200千克)多晶硅,接着在2009年7月又买了1 323磅(约600千克)。赛义德搬到德克萨斯州麦金尼市之后不久,在当年11月采购了2.2吨。随着交易量的不断增长,赛义德专门雇佣了一家货运公司来接收阿拉巴马州的多晶硅,并用卡车穿越州界线为客户送货。而他自己、他的助理或他的兄弟沙哈•米尔(Shahab Mir)会前往莫比尔、彭萨科拉或路易斯安那州什里夫波特交付现金。
截至2010年年中,地平线公司每2~3个月就从肖特和威尔福德那里购买至少1.1吨多晶硅。随着交易的成功,这两个窃贼开始表现得好像他们经营的是一家合法的创业公司,并取名为东南兄弟公司。他们在莫比尔东南部42公里的罗伯茨代尔镇购买了一幢铝制的商业建筑作为公司的总部。在那个紧邻一家寄售商店的单元里,他们将偷来的多晶硅棒锯断、锤散,然后装进桶中。他们还就拉伸缠绕膜和运输托盘等的费用与赛义德讨价还价,跟货运公司协调物流,并通过一个邮箱及时提供业务查询。短短几年,东南兄弟公司已经敛集了数十万美元的收入,两人开始大肆挥霍。
事件败露
到2011年,由于中国制造商纷纷投产,太阳能多晶硅的短缺问题迎刃而解。多晶硅的价格不断下跌,当年6月已经跌至每磅25美元,并继续一路暴跌。赛义德不得不降低给肖特和威尔福德提供的报价。据他介绍,这两名男子因价格下跌而非常沮丧,并且曾一度威胁赛义德,说要与一家曾与他们联系过的保加利亚公司合作。尽管如此,他们最终还是无法摆脱他们唯一的客户地平线公司,并以降价的方式解决问题。在2013年7月的一桩交易中,他们卖给赛义德13.2吨多晶硅,每磅收益不到4美元。
由于与前期相比,风险回报率低了许多,因此肖特和威尔福德本该接受建议,在那年夏天关停东南兄弟公司。但是,即使是最“优秀”的盗贼也没有必备的远见,他们意识不到何时该金盆洗手。
2014年1月31日凌晨2点45分左右,肖特抵达三菱工厂,开始其长达12小时的工作。在打卡上班之前,他拿了一些多晶硅棒,然后往自己的卡车走去。当他提着保温盒走出大楼时,被两名男子拦截下来。两人介绍说他们来自一家叫做鲍德温法律调查的公司,正在对工厂安全进行例行审查。调查员马克斯•汉森(Max Hansen)和埃里克•温伯格(Eric Winberg)说的话半真半假:一个匿名员工检举肖特和威尔福德盗窃,他们被三菱聘请来调查此事。当调查人员连珠炮似的向肖特提问时,他试图用脚轻轻地将保温盒推到会议室桌子的下方。温伯格识破这一诡计,他把地板上的保温盒拿起来。“怎么那么重?你吃的是什么,砖块吗?”汉森问道,他的搭档重重地将它扔在桌子上。肖特唯唯诺诺地恳求调查人员不要动他的私人物品,但调查人员未予理会。他们打开保温盒,发现里面装着两根多晶硅硅棒。他们用“胡萝卜加大棒”的方式逐步攻破了肖特的防线。肖特竭力把东南兄弟的业务量降至最低,坚称他和威尔福德只在过去一年半的时间里,偷走了约12吨多晶硅。
调查人员向肖特提供了一份秘密协议:肖特从三菱辞职,并在之后几个月内向公司偿还12.5万美元。如果他这样做,就不会遭到任何刑事指控。而等待威尔福德的是同样的下场。
肖特和威尔福德被迫提前制定退休计划,并将房屋抵押,以获取贷款偿还许诺给三菱公司的25万美元。在讯问结束一个月后,他们向鲍德温法律调查办事处提交了支票。有一小段时间,他们认为自己不用再承担更可怕的后果。
但是,他们的想法大错特错,因为他们并没有咨询律师,不知道调查人员的承诺完全是空话。即使三菱不追究他们的刑事责任,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检察官介入此事。国土安全部的特工同意在联邦调查局立案,当肖特和威尔福德进入鲍德温法律调查公司的会议室提交支票时,这名国土安全部门的特工正在桌旁静静等待。他们一交出钱,他就表明自己的身份,并告知他们需要接受刑事调查。两个男人饱经风霜的脸立即变得面如土色。从那一刻起,东南兄弟公司的两位创始人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以避免牢狱之灾。
很快地,肖特和威尔福德就说出了关于他们企业的令人震惊的真相:在5年多的时间里,他们共盗走了43吨电子级多晶硅,从中获利超过62.5万美元。当然,如果由三菱将这批货物进行包装并销售出去,这些11n多晶硅的实际价值要远大于此。肖特和威尔福德所做的一切,就像从酿酒厂中搬出世界上品质最佳的18年苏格兰威士忌,然后将其作为杂牌黑麦威士忌卖给一家酒品商店。
肖特决定全力配合,并在与地平线公司谈判最后一笔交易时,自愿在身上装上窃听器。三菱为这一精心设置的圈套提供了1.5吨多晶硅。2014年3月,这笔交易顺利进行。一个月之后,联邦特工乘虚而入,对赛义德和他的助手洛以及他的兄弟米尔提出了指控。赛义德因共谋和洗钱的罪名面临长达85年的监禁。
赛义德起初发誓要抗辩而不是认罪,但法律的天平并未向他倾斜。洛达成了一项协议,成为政府的证人,而赛义德的律师也认为,如果赛义德能够认罪,米尔的判罚会减轻。在陪审团遴选过程中,赛义德也开始担心会由谁来决定自己的命运。他说:“我的律师告诉我,这些人只会看到一个很有钱的中东人谈论一种他们不太懂的材料,但我的父母是印度人。不过陪审团成员不会管你是白人还是黑人。”在审判前夕,赛义德接受了一项协议,对共谋和洗钱罪供认不讳,最终被判两年监禁。肖特和威尔福德也在莫比尔的监视区接受指控,最终判处两人分别监禁6个月。洛被判处2个月监禁,米尔被判处3个月监禁。
肖特和威尔福德如今已服刑完毕,已经成为了自由人。但是,掌管东南兄弟的那段时间带来的后果依旧在困扰着二人,威尔福德每个月必须填写一张300美元的支票,而肖特必须填写一张500美元的支票,以弥补三菱的损失。即便一次不落,两人也要偿还到自己130岁之后才能如释重负。
[资料来源:Wir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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