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纪实丨2003-2020，往事并不如烟（第四辑）
编者按：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对世俗的人们提出了生命与真理的哲学思考，他认为悲剧体现了生命真正的形而上的功能，提供了某种形而上学的安慰。而面对正在上演的悲剧，生活在其中的艺术家，正在经历什么思考？
也许生活中反常的东西，对艺术来说却是正常的。武汉新型肺炎疫情出现后，几乎所有经历过“非典”的人们都会回忆起十七年前的那段日子，空气中弥漫着白醋，消毒液与恐惧混合的味道。我们以为永久删除的病毒，似乎一键恢复，并升级爆发。灾难面前，艺术也许是无力的，也许是挣扎的，也许是疗愈的。也许我们不应无视艺术家在作品中记录的过往与预示的未来，无论什么时刻，人们都需获取精神的救赎，而艺术恰恰是其中一扇通往那里的门。
艺讯网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推出“2003-2020：往事并不如烟”专题系列采访，为大家讲述，经历过非典也正在经历新冠肺炎疫情期间艺术家、策展人、学者的状态。本辑分享人：乔晓光、孟禄丁、冯博一 、肖丰、叶南、孙韬、史金淞、谢青、冯海涛、杭春晖、何桂彦、吴帆、周婉京。
乔晓光
乔晓光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艺术家
2003年非典发生的时候我带队去了贵州，我们在抢时间去黔东南苗族聚集地拍摄民间剪纸申遗片，时任贵州省民协主席的余未人老师陪我们到了施洞乡，朱靖江作为志愿者帮助我们拍摄片子。同时，我们也在调查中寻找遴选申遗需要的苗族代表传承人。那次在台江发现了潘套九、王安丽、刘妹莎，今天她们都不在了，当时她们都是代表性的天才传承人。
因为非典疫情发展严重，各地开始实施封闭措施，我们从贵州回京的飞机上已经空无几人。原定后续要拍摄的吉林通化满族剪纸被迫终断，我被召回学校，参与学校封闭后的学生管理工作。那时候因为中国剪纸向教科文申报世界非遗的工作压力太大，困难重重非常吃力，也承受着如果拖延或出现闪失会前功尽弃的风险，知道非典是危险的，但也顾不上害怕了。
非典过后，围绕着非典起因涉及的人与自然界动物关系的主题，我进行了艺术创作，创作的一些剪纸作品后来在地坛公园一月当代画廊的剪纸个展上展出了。非典事件影响我开始关注城市里自然与社会突发事件的问题，关注自然界动物与城市的关系，关注人与动物之间的伦理和站在动物一边的伦理，这些都是以前不曾意识到的问题。
少数民族剪纸调查的事情，在非典疫情结束后又继续坚持了下来，通过教学的专题研究和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的方式，我们完成了全国范围内少数民族剪纸的摸底调查，发现了30多个民族传统剪纸的文化分布，出版了八卷本100多万字的田野报告，这已经是2019年即非典16年以后的事情了。
《青春之一》（110x78cm） 2010年
《青春之二》（110x78cm） 2010年
《食谱》（150x125cm） 2010年
没想到的是生活如此相似，今年计划好的丝绸之路剪纸田野调查，又被出现的新冠肺炎疫情中断了，我被困在了家中。面对疫情突发的一幕幕，只有在微信中听闻着武汉的消息⋯⋯
关在屋里这些天，我开始着手整理丝绸之路田野那些已经调查的材料，学术与生活都需要一个真切的事实。每天整理材料到很晚，看着窗外的深夜，翻看着武汉朋友的微信，翻看着所有关于武汉的消息，也翻看着方方的日记⋯⋯
在春节这个最吉祥的日子里，突发的疫情来得如此迅猛。没有听到鞭炮声，却听到了关于疫情的“谣言”。口传的文化总是关乎着生存与信仰，也关乎着其它。互联网时代一切都很快，一切都连接着，它在改变着我们的时间。春节以来的二十多天里，我们听到了广大人民的声音，也看到了国家的力量，看到了医护人员像上战场一样无惧生死、一往直前！灾难中看到了我们民族性的力量，也听到了许多孤单无助的生命故事。
《祥瑞的城》 96x78cm 纸本水墨 2017
《丝路之城》 97x89cm 纸本水墨
《须弥界》之一 122x122cm 纸本水墨 2018
武汉是一个充满了历史激荡与历史隐喻的江城，坚强的武汉，每个人都在空寂的城里做着最顽强艰难的忍耐与抗争……
窗外，又看见楼下马路旁定点卖菜的车与人，看不清菜，看到戴着口罩的人们间隔一米排着队。我想我应该就疫情中的英雄和感人的故事，空的城与游荡的新冠，那些令人哭泣的“谣言”、灾难和死亡，包括那些有罪或无罪而亡的动物与飞兽们做点什么，用艺术或不是艺术的方式，用我的真实与微薄。
又一天在开始。生活是循逆的往事，往事即行走的生活，昨天的往事未过，今天我们还困在被往事所困的时间里。在武汉，生命依旧艰难，生活如烟⋯⋯
2020年2月19日凌晨
乔晓光
《须弥界》之二 122x122cm 纸本水墨 2018
《须弥界》之三 122x122cm 纸本水墨 2018
《须弥界》之四 122x122cm 纸本水墨 2018
孟禄丁
孟禄丁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艺术家
这次疫情因为是突发的，赶在特殊时段，过程中又隐瞒真相和应对迟缓，暴露和引发了体制和社会的管理混乱和人性缺失，人们已不把疫情仅看做公共卫生灾难，而是关注造成目前惨状的人祸原因，质疑、悲愤、揪心、恐慌等各种情绪和声音在社交媒体上传播和交流。同时疫情，更激发出人们对近年国家政治和经济发展的失望和忧虑情绪，以及关联性思考，所以这种恐惧和焦虑是多方面和叠加的，触发了老百姓对自己处境的深切感受，是整体国民的悲情状态。
虚拟世界流言蜚语，现实世界满目口罩，待到春暖花开解放时，我们走进新时代，见证是好还是更糟！
冯博一
冯博一 策展人、评论家
2003年的非典时期，我在北京。2003年5月24日我和徐勇、黄锐、舒阳一起在北京亦庄策划了“蓝天不设防”艺术行动，邀请了60多位艺术家的50多件多媒介作品参与。其目的是以艺术的名义、艺术家的身份和创造力、幽默感，以放飞风筝的方式，消解当时令人无奈、尴尬、恐惧的境遇，介入性地表达出我们体验“非典时期”的勇气、信心、智慧和达观，并重新唤起人们在灾难面前的生存希望与生活热情。
2003年5月24日，北京亦庄“蓝天不设防”艺术行动
厉槟源作品《谎言》，2019年9月26日拍摄于上海
这次疫情期间，我也在北京，一直在家宅着。每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苟活着。而焦灼地等待是一种最无奈的选择。万物静默如初，“世间”并非你所见。
在《万历十五年》一书中，历史学家黄仁宇发现，一次偶然的天象变迁引爆的预言，决定了世界上最强大的王朝长达数十年的命运；美国汉学家孔飞力（Philip A.Kuhn）同样通过在《叫魂》的研究，一个“谣传”的故事印证了整个体制的潜在危机。这样的意外事件在历史上曾经层出不穷，影响深远。又或者，在已经过往的世纪之交，诺查丹玛斯破灭的末日预言，所幸我们已经平安度过。其实，这次带有警醒式的瘟疫始终体现为一种趋同文化的心理暗示，尽管反思与预言背后有着坚固的社会体系及现实诉求，我们更应将这种天灾人祸理解为一种超越当下的反思教训，而让我们不再跟这次的瘟疫一起紊乱。
2月6日拍摄于家中
疫情期间，正好利用这一段时间，整理书、画册和各种资料，还没有感到不知所措的恐慌和无聊。对未来，我没有乐观的期待，没有未来，反而更加悲观。因为这场天灾人祸之中，你会发现我们社会保障体系如此混乱不堪，每个人的价值观如此不同，人格如此病态撕裂。无论上下，XX烂人太多了！在权势主导而缺乏带有道义矫正机制中，必然使我们缺乏最基本的公开、透明信息和公正生存的合法正当性。在过去，你可以为自己的不幸找到一个承担者，现在已经是只能自己承担了。这种情形带来的只能是普遍的社会耻辱，让所有人蒙羞，并无时无刻地影响着我们的正常生活，无可逃遁。
1月27日拍摄于家中
肖丰
肖丰 湖北省美术院院长、艺术家
2003年“非典”时我在武汉，还是有一种很隐隐约约的那种恐慌和紧张。2003年我画的《中国光影》作品也有一些改变，与2002年之前的作品不同，作品中的窗格光影从平面过渡到有纵深感，从完整性过渡到有破碎感，从静止性过渡到有漂移感了。这个变化与“非典”公共卫生事件的发生也有一定的关系。另外，这一年我一时兴起决定报考历史学博士。
《中国光影2003年NO.1》 布面油画 100×80cm 2003年
2003年夏于工作室
今年的新冠肺炎对我有很大的触动，这段时间我妻子和女儿正好去日本，后来因为管控太严想回武汉也回不来了，不得已去了广州（女儿在广州工作），所以我独自一人在家。武汉封城和各种网络消息，让独处的我心理压力很大，也特别敏感于自己的身体健康的微小变化。大年三十晚上一点多我靠着床头翻看手机，突然接到厅里电话，因有同事确诊新冠肺炎，电话问询近期与其接触的人要进行自我隔离观察。当听到身边的同事染病，顿时感到恐慌和不安，立即翻手机里有关新冠肺炎病症特点，越看越慌，总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好像有点问题。咽喉好像也不舒服了，隐隠的想咳嗽，心慌胸闷的好像喘不上气来，又发现自己好像这两天有点拉肚子……整个状态似乎都在往这新冠肺炎的症状上靠，本能的紧张和恐惧确实有了一种似乎要到了那种生存的临界点。当时就想如果我要发病的话，应该采取一些什么样的应对措施？把很多事情都想了一下，首先第一件事是去剪指甲，我觉得我指甲很长，如果真要住院的话可能会很不方便⋯⋯
隔离期间，把电视定格到中央十三台的新闻频道，
这一组照片就是对这一场景的记录。
我带队去我们单位进行疫情排查工作照，右边是我
隔离期间，我把电视定格到新闻频道，其实没看，偶尔听听，更多是在看手机。电视白天黑夜不停的放，直到晩上三点钟睡觉把它关掉。我每天的隔离生活既苍白又真实，如同流水账般的循环着。就像我现在正在阅读的写作者孙智正的文章，循环往复的、自然的度过了时间。在疫区疫情蔓延的时候谈艺术创作很无力，常常呆坐沉思。更多是淸理个体存在与现实的意义，从来没有这么关注过自我内心的感受，微小到每次的心率、呼吸。随着时间的推移，觉得还是应该做一点记录，所以我就考虑用拍摄和录像做记录，记录身边我能感觉到对应我心境的一些景物之类，保存了许多影像资料，让我慢慢思考消化。
叶南
叶南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艺术家
这两次疫情我都在北京，第一次非典的时候，我还记得当时孩子才一岁。我们小区因为有一个产妇在生产过程中被传染，所以成了隔离小区，但因为她病情发现得早，直接去了医院，所以不是很严重。当时疫情的经过大家现在还记忆犹新。
叶南 《守·望》2020年
孙叶陶然 《逆行者》 2020年
此次疫情，我依然也是在北京。隔离在家，陪着90岁的老父亲，85岁的母亲，还有带带孩子。平时工作很忙，没有机会去照顾他们，关注他们，这次也算是有了一个机会可以好好陪陪他们，陪他们聊天，给他们做一点好吃的，展露平时没有机会施展的厨艺，尤其我母亲非常爱吃我做的饭，这也是这么多年对老人的一种亏欠吧。另外，我每天通过网络了解到很多疫情信息，被医护工作者的奉献深深地打动了，在家不能出门，我就开始计划画一幅作品，还带着孩子画了一幅。我的作品是《守·望》，表现的是一个医护人员的特写镜头，寓意着希望。孩子画的是一幅《逆行者》，孙韬老师画了一幅《妈妈平安》。希望用我们的画笔来支持抗疫，也感谢医护人员的无私奉献。两次这么大的疫情，是他们冲在了前面，给广大的人们提供一个安全屏障，一个守护，这是我们这次作品的初衷。当然作品有点儿匆忙，尺幅不是很大，因为家里没有大框子了，所以成画也比较快。
叶南《素描教学基础课程》宣传片
另外为了配合学校的教学，我在家进行了网络课程备课。课程一上线就有6000多人选课，我想现在很多的学生他们都困在家里，急需这样一个网络课程来学习。我在“中国大学MOOC(慕课)网”上线了一个《素描教学基础课程》，课程分为六个章节介绍素描材料技法、创意静物素描、人体素描、素描与创作，这个月24号已经开课了，有7000多人听课，反响还不错。
课程链接
https://www.icourse163.org/course/CAFA-1206458828
孙韬
孙韬 中央美术学院教务处处长、教授、艺术家
做教务处长快两年了，每天忙学校教学组织，画画时间太少了。本计划利用寒假多画一些，一场疫情又让这个计划泡汤。整个寒假几乎没有休息，全面组织开展网络教学，通知学生不得返校，学习网络技术，多次组织全院教学视频会，估计学院老师们、教学组织部门的员工们背地里会骂我，假期也不让大家休息。不过没办法“疫情就是命令，防控就是责任”，看到高书记、范院长两位领导天天在学校值班，参加一次次防控疫情工作会，我们知道，作为教学组织部门，只有组织好开学全新的网络教学，学生才会沉得下心，才会有收获，才能不返京、不返校。
多次组织全院教学视频会现场
孙韬 《妈妈平安》 2020年
孙韬 《中苏建交》创作过程中
当然，在组织这个全新的网络教学的过程中，我觉得有很大收获，不仅自己学会了网上开会、上课，还带动各教学单位的领导熟练掌握网络技术。我给研究生已经多次授课，发现网络教学甚至有课堂教学不可比拟的优势。比如，我在电脑前提到某个艺术家的作品，我可以马上在我的资料库中提取，和他们共享屏幕，学生们一下就理解我的想法。所以作为老师，我们需要与时俱进，此次疫情相信会让中央美院的教师早10年进入未来教学模式。
《人类命运共同体》作品局部
孙韬 《人类命运共同体》创作过程中
当然我还是在进行部分创作，主要是开始创作国家和地方订件，为建党100周年献礼作品，一件是《中苏建交》，我带着学生刚刚打稿，另一件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由我个人独立完成，也刚刚开始。相信疫情会过去，世界各民族可以像《人类命运共同体》画中一样，摘掉口罩，再次汇聚到中国，共同面对人类美好的未来。
当然，也希望通过画笔，为防疫工作做点什么，用很短时间创作了这幅《妈妈平安》，祝福全国的白衣战士、平安健康！
史金淞
史金淞 艺术家
非典期间，我在北京。那会儿正在赶着完成去法国蓬皮杜展出的作品“甜蜜生活”，因为展期有四个月，我必须保证作品至少在三个半月时不至于消融干净，所以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需要穿过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和广场去到南城的北京糖果研究所做作品，只有在那里才有设备能把糖里面的水份熬得足够干净，这样可以让“甜蜜生活”维持得足够久。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上午八九点钟天安门广场难以想象的空寂。突如其来的疫情以及巨大的、空空的城，本以为是一脚刹车却发现是一键清零被格式化了，将原本就没太想明白各种问题，包括艺术还有人生，无论巨细瞬间秒白。
《甜蜜生活》 糖 1600x22x30cm 2001-2004
我突然觉得不再有自信和勇气把自己的工作称之为“创作”，从那以后我的工作方式变得更接近是在做功课，比如婴儿车、拖拉机（哈克龙）等随后几年几个方面的一些作品，几乎都出自于那个空城时期，面对各种现实处境和心理问题的思考和认知模型，此后，这种没有象征、没有隐喻直面现实问题和人文处境的工作方式就一直延续到了现在。我也不再用创作者的方式和态度来面对生活和艺术，而是以一介“匹夫”的角度来观看和思考并着手处理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包括自己与自己的问题，以及对这一切的理解⋯⋯
我把这些思维和工作的阶段性结果称为作品，其实可能更像是一个个思维的时间断面，纯物质的思想断面，也或者可以称其为纯物质的精神空间。我不敢说这些变化一定是缘起于当时对疫情和灾难的思考，但可以肯定这些变化就是从那个空城的时期开始的。
《悦梦一号婴儿车》 不锈钢 2003
《哈克龙》 不锈钢等综合材料
480 x 140 x 135cm 2003-2006
这次疫情，我还在北京， 如果说十七年前北京的空城对于一个初来乍到的我来说，是一次莫名有些哲学意味的清零式棒喝突袭的话，那么这次的武汉封城于我却是伤痛欲绝、悲愤刻骨的心灵失据，每念及此泪如雨下不能自抑⋯⋯
早在一个多月前我爱人就已经定好23号回武汉的车票，Z37次，我们一直喜欢坐这趟直达武昌南站的老火车，睡一觉起来才七点多，下车出站过马路再走一小段路就到她娘家啦，每次都一定是先在楼下过完早再回家。
“聚焦行动”海报
封城⋯⋯退票⋯⋯开始想办法要做点事情，几天后“聚焦行动”开始行动，希望因此让更多的人的关注点能够聚焦到疫情下那些失焦的人和事，在此我必须感恩所有参与这次行动个人和机构高义大爱，大恩不言谢。这些工作于人是义务、是慈善、是公益，而于我则只是疗伤，无关慈善、无关公益，更无关艺术。经此一疫，我想余生都不会再提“创作”啦。自我疗愈乃至公共疗愈，是我一直在做和要做的事情。
读书倒是每天都会有一点的习惯，奇怪的是最近又多了一个我从来都特别不喜欢的习惯，吃完饭立马收桌子洗碗。
谢青
谢青 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 副教授
也许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吧，2003年的非典并没有给我留下太深刻的感受。当时学校停课了，学生们都在学校里不能外出，有个别同学溜出来放风筝；当时美院第一年招收博士生，我报了名，但是考试因为非典推迟了，时间待定；当时快递、网购并不发达，送餐靠电话预约，口罩没有这么讲究的N95。当时我没有去囤积米面油盐，做饭、家务一如往常。平时看看书，准备考试，看一点重播了很多次都没有看过的电视剧。非典虽然使我们知道了生命的脆弱，但是身边的亲人朋友都还健康，也可能因为大家都还年轻，所以感受并不深刻。
今年的疫情来临前，我们全家老少三代决定到泰国过年，计划只待一周就回北京，结果在这一周内连续看到武汉封城、航班取消、国家号召取消旅游计划并免费退票等各种新闻。我每天拿着手机关注工作群里的各种动态，并无心过年。泰国街头很多人都带上了口罩，商场、酒店都在门口放置了免洗的除菌洗手液，每个进门的游客都很自觉地洗手再进入。药店的口罩很快就脱销了。
谢青 《奋飞》 中国画 68x68cm 2020年
谢青 《热风-1》 中国画 35x60cm 2020年
回到北京后，我们自觉地待在家里，坚持不去人员密集的地方，不去超市。现在的购物渠道很多，小区里也采取了很多措施防止病毒的传播，电梯每小时消毒，生活比17年前方便多了。平时上班吃食堂，这下冰箱里冻了很久的食物终于有机会被我们消灭掉了；平时没时间坐下来喝茶，这回我一口气拆了好几种茶的包装，每天换着喝；平时孩子“叶公好龙”地要画画，这回终于利用手边一点材料给孩子做绘画启蒙。自己则利用空下来的时间把出版社的稿子校对好，也画了一点点画。
陪孩子画画
在家做饭
疫情没有使我的作品有什么改变，但是当我看到很多同行都在用画笔记录这次抗疫中各行各业的人们的工作时，我会想到花鸟画创作跟现实的距离，也会想到花鸟画所传达的寓意。很多花鸟画家不约而同的以梅花表达了顽强不屈的意志，以喜鹊表达了对疫情好转的期盼，如何以花鸟题材传达新的理念以及抽象意识，需要更开阔的思路。
现在网络发达，信息流通很快，我们能够看到各种关于疫情的报道，更加体会到医务工作者的艰辛，尤其看到很多医务人员为了治疗病人献出生命，也看到有人隐瞒信息，面对重大事件，每个人的角度和做法不同，使我有了更深的感触。
冯海涛
冯海涛 中央美术学院副教授
中央美术学院继续教育学院院长
从春节开始的这场疫情，自然会使人联想到17年前的“非典”，那时我正在上研究生。美院的春季写生对于国画系山水工作室来说是最令人跃跃欲试的，虽然写生地点一般会条件艰苦一些，但半大小子根本不可能在乎这些，有的只是冲进山里的躁动，那时不知道累为何物的年龄。说起来与这次疫情真的很相似，都是兴冲冲地奔向远方，但发现没有诗，有的只是“隔离”。
我和中国同学林慧生及日本留学生中岛元春被困在了河北驼梁海拔近1000米的山上，“山寺桃花”还没开，自来水管道还没化冻，我们每天只能挑水洗漱。灾难来临时，人才意识到自己是最充满无限欲望的动物，而欲望使我们痛苦。
四月的驼梁
前几天，我们仨还很高兴，可以在这个旅游区闲庭信步，终于不再用为画写生时被游客围观品评而苦恼了。但日子一长，人的群居动物本性则暴露无遗。加之山上被封锁，剩下一个打更的老人为我们几个用仅有的面粉及大头菜翻来覆去做那三餐。每顿基本是就着盐吃馒头，早上两个，中午三个，晚上三个，一共被封锁40天，每人平均吃了320个馒头。
幸好我们三个平时就是死党，兴趣爱好都差不多，才使日子没那么难熬。日复一日的早起进山画画，回来聊聊天，一杯雀巢三合一速溶咖啡都是珍品，得慢慢喝。当时正在热映电视剧《走向共和》，我们中日同学一起看100年前的血泪史，想想也很穿越。话说中日真是一对儿奇葩邻居，爱恨情仇搅和一块儿了。有位美院的老师从日本长期旅行写生回国，总结的很精辟。他说中日就像婆婆与儿媳，好不了，但也不能彻底闹掰。要我说，应该是嫡母婆婆与庶出儿媳的关系更为恰当。这次疫情，日本友人表现不错，那句“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就是两国的血脉渊源吧！
非典中，中岛与慧生早起去写生的路上
驼梁写生
这次疫情催生了无数段子手，比较好笑的是“动物成功地将人关在了家里”。人原本也就是个动物，有了欲望以后，动物都躲我们很远。在山里呆的日子久了，可能因为没有游客，我一个落单的人已经不具有攻击性，动物也不怕我了。他们大摇大摆地出行，有一只鸟每天上午大概9：30的时候，就会从固定的方向飞过来，跳到我近前的一块石头上，喝点儿溪水，然后看看我，再飞走。时至今日，那场景还时不时浮现出来，也使我赞叹宋人所绘《山鹧棘雀图》的体物之深。不管这次疫情的源头是不是蝙蝠携带的病毒造成的，我们总应该心存敬畏之心，珍爱所有生命。有人总笑话东北人吃饭就是酸菜、乱炖，那是因为“大的打不过，小的全是仙儿”。虽为笑谈，但也说明边远地区总保留着一些朴素的原始崇拜精神。
与17年前稍有差别，这次我被关在了北京的高楼里，身份也从学生转换为央美的一名老师。日子再也不能无忧无虑，总要担心些人，担心些事儿。为了准备网课，读了一些关于明清的书籍、资料。其中一本为嵇文甫先生所著《晚明思想史论》，文中引用王阳明给聂双江信中的一段话阐释何为“致良知”。对我很有启示，记录如下：盖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故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亲便是孝，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从兄便是弟，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怛。
正在完成的创作《四围山色中》
17年前，姐姐送我的手机
原以为心学很玄幻，读了书，才发觉离我们如此之近，就是一个“关心”。真诚地关心，关心他人，关心一线的医护人员，甚至关心动物、植物。在疫情中，你为谁担忧了？那就是“真诚恻怛”，就是致良知的开始。说起来很浅显的道理，但实际上离我们很远，因为我们为很多虚妄所困扰。疫情来了，我们活动的空间被限制了，我们的招数少了，剩下都是基本问题，身边的问题。
本来就很宅的我，平时就喜欢从学校到家，家到学校的两点一线生活。偶尔妻子去三里屯，我会喊她赶紧回望京，别老在北京逛。17年前的“非典”教会了我观察，我很享受宅在望京，静观其变的乐趣。家旁边有个大厦，我看着它一点点拔地而起。下班路上，视线与它总是不期而遇。东北人就怕瞅，你瞅啥？再瞅我就画你！就这样，我开始画这栋楼。画它还有个原因，很多来进修的学生总觉得没有题材可画，画山水也总愿意杜撰一些歪歪扭扭的茅屋，挂上惨白的飞瀑。我问他们为什么，答案无非是现代的楼没法画。我说，齐白石连苍蝇都可入画，楼有何不可？在我看来，这些学生就是缺一个“真诚恻怛”。
17年间发生了很多事，不堪回首。当年山里解除隔离之后，姐姐开车接我们仨回北京，还送了我一部最新的手机。当时把日本同学也羡慕够呛，这个手机一直收藏着。前段时间有部很好看的悬疑网剧，叫《时空来电》，讲诉民警通过手机来电穿越时空挽救生命的故事。如果有可能，我也希望在17年前，用这个手机给后来打个电话，一切重来。
杭春晖
杭春晖 当代艺术家
2003非典，我在美院读研究生。记得有一天上午，我离开学校后美院就被封了。后来一段时间，我基本在租的房子里度过。那时网络不太发达，每天都通过电视了解疫情的发展。但可能是年轻的缘故，我对疫情并不太关注，更多思考的是自己的专业问题。
研究生期间，我的创作兴趣在录像艺术上。非典最严重的时候，我就在家里剪辑以前拍摄的素材，创作主题似乎也没有受到疫情的影响，基本还是延续我一直感兴趣的问题：视觉真相与信息传播的有效性。（2003年录像作品《身份判断》）
《身份判断》 录像作品 2003年
《窗外8》 纸本设色、木刻浮雕 284×57cm×2 2017年
今年疫情期间，我在北京的工作室里度过。和非典不同的是，当被各种疫情资讯覆盖时，我一直试图在各种线索中寻找“真相”。但最终，我发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对“真相”的讨论，好像是我的天性。但是，我这个人本质上却是一个怀疑论者。人近中年，我慢慢认识到，绝对的“真相”似乎永远是一个远方，对真实的探求，可能就在这样的过程中不断深化。
疫情期间，我和平时差不多，没有明确的工作与生活的界线。这和我的创作也很像，我现在的作品恰恰是通过视觉的不确定性，制造一个模糊的、似是而非的东西。我想，这或许也是人近中年之后的自我和解吧。在画画之余，我也在修改今年的一本画册，原本计划春节之后印刷，但随着这次疫情的发展，这个计划也不得不推迟了，不过也好，可以花更多的时间来推敲。
杭春晖 《确定与不确定的再现》 2019-2 183.5x144cm
综合材料 2019 (3)
杭春晖 《空间叙事》 301x106.5cm 综合材料 2019
目前书籍编辑工作
何桂彦
何桂彦 四川美术学院副教授、美术批评家、策展人
2003年，我当时在四川美院念研究生。“非典”开始不久，学校就通知大家要注意防护。我们系里一位老师，因为从北京出差回来，返校就被隔离了。后来，陆续有人隔离。大家比较紧张，感觉“非典”就在身边。还好，时间没有持续太久，大概两三个月，“非典”就结束了，生活又回归日常。
武汉“封城”以后，我才意识到这次疫情的严重性。疫情扩散的速度超过了大家的想象。慢慢地，许多问题暴露出来了。比如，公共卫生与安全防护的滞后；新闻的管控与媒体独立性的缺失；公共理性与人道主义关怀等等。前几天，媒体采访我，问面对灾难与疫情，艺术何为？在疾病与灾难面前，艺术显得十分无力。但是，在美术史上，许多艺术家如博斯、老勃鲁盖尔、戈雅、弗里德里希、毕加索等都曾创作过与疾病、灾难相关的伟大作品。我想这次武汉疫情过后，中国艺术界一定会涌现出一批感人肺腑，充满人文关怀的作品。
疫情期间的生活照片
我是在家隔离的。这段时间在家就是翻翻书，练字，看了BBC的几个纪录片，写了一点短文。平时上班都特别忙，难得与家人在一起，所以在家陪陪孩子，做做家务。对于我来说，这个春节是非常特殊而难忘的。
王亚彬
王亚彬 舞蹈家、国家一级演员
2003年非典，我在北京舞蹈学院，大四，印象里大概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校园封闭，不许随意出入。学院停课，鼓励学生分头在户外做运动。校内每天有很多穿戴严实的人清洁、消毒，食堂伙食不错。我记得很多个阳光不错的白天，我和同学都是在树荫下跳绳、扔沙袋度过的。虽然停了所有专业、文化课，但我们每天都会抽空去排练场练功，当时特别高兴，因为没有任何人和我们抢排练场，想练多久练多久。舞蹈这个专业，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老师知道，三天不练观众知道。
《生长》 Genesis,a work commissioned by YabinStudio to Sidi Larbi Cherkaoui 2013.
Photo by Zhang Yi
剧照青衣 The Moon Opera ©王宁 Wang ning 01
当时我手里有一台日产便携摄像机，由于不能买到录像带，我把一些舞蹈排练的旧视频都洗掉了，拍了很多当时校园里的场景：满院子蹦跳的大长腿，专业人员消毒排练场，轮岗老师登记学生们所需日用品购买清单，夜里熄灯后男女生隔层闲侃，隔着铁门来探班的朋友⋯⋯后来，学院解除封闭后，我拜托朋友帮我倒磁带，结果不小心，素材都被弄丢了。
剧照青衣 ©️张夷 The Moon Opera ©️Zhang Yi
《一夜微雨》 ©王宁
这次疫情在北京，在家里。大年三十前都是论天安排的工作，居家开始，节奏一下放缓。2月初我在香港的演出取消，国内大部分剧院也都取消了5月中旬前的演出。我想，这次受疫情影响，许多公共现场表演艺术会有呈现形态的改变，比如线下的活动、演出 、工作坊都会转到线上。我很喜欢现场表演艺术与观众同一个空间的场域，但不排斥新形态，比如新媒体线上演出、交流。开了抖音，我开始尝试通过一块屏幕去传递、表演，艺术需要空间、受众。
居家的作息时间堪称我历史时间表里的典范，守时守量，休养生息，养精蓄锐。每天宅家的活动从时间线来看：打扫卫生、三餐、其间穿插练功、跑步、晒太阳、看书、看电影。同时，还在构思德国演出的作品修改，写新故事，拍摄新媒体创意短视频等。不累，但充实。虽然不知道疫情何时能过去，但希望做好未来工作的筹划和能量储备。
吴帆
吴帆 中央美术学院教师、艺术家
现在回想非典只觉得疫情很远，模糊的很，仿佛与自己没太大关系。只是被要求着不许出门，有好几个礼拜吧，反正很长的一段时间。窗外头树枝光秃秃，灰压压的模样倒是记得很清楚。等说是能出门那天，我窜出楼去，特别惊讶地发现马路两边的树居然在一夜间真的全都绿了，小半个巴掌大的叶子长满枝干，透着光，我仰头边走边看，脖子都酸了，空气里那个味道，真是好闻。路上来了辆公车，我也没管开往什么方向，直接蹦上车，靠窗坐在几乎没人的车上，绿色和金色的光斑穿过车窗投进来，整个车子里都是明晃晃的，光斑和风飞速在脸上和车厢里面掠过，像极了时光隧道，那个景象我记得最清楚。
《无名者》
《夹边沟》
《和凤鸣》
《疯爱》
现在疫情期间我一直在北京，和我爸一起尽量不出门。没想到口罩会有一天红到这个程度，“安全”这个有点抽象、宏大、语意复杂的词在日常生活的逻辑里是隐匿的，现在却是以如此具体的形式显现出来，而我同样也以有限的经验一点点拓展着对政治、苦难、生存、历史的理解。这段时间集中看完了王兵的《无名者》《夹边沟》《和凤鸣》《疯爱》《芳秀英》，正在看《铁西区》接着还有前阵子微信上传“立扫帚”的梗，我和我爸既惊讶又开心地把家里所有扫帚都立了起来，平时特严肃的我爸一边乐一边很认真地跟我说，要等到半夜十二点，看看那些扫帚会不会倒下去。我没戳破这个伪科学的梗，毕竟好不容易有机会让周而复始的日常生活以一种即时的、随意的、充满想象力的方式展开，而这与真伪无关。这两天我发现刚买的洗手消毒泡沫用起来的时候特别有快感，按压阀门后随着一股强劲的气流，泡沫在手里极速涌出，膨大又被各种挤压揉搓，就像一场瞬间的狂欢。卫建委倡导的20秒洗手时间对我来说太短了。为了充分享受和探究这样日常狂欢瞬间的潜在价值，我开始了一个新的拍摄项目。我想心灵生活在任何地方，任何形式下都是可以展开的。
日常生活记录
周婉京
周婉京 艺评人、作家
非典时期，我在北京。那时还住在万寿路南口的军区大院里（解放军总后勤部），院里大人小孩都说非典来了不要出院，出院很危险（因为我们南边就挨着莲花池和西客站）。不过大院本身又是一个乌托邦的地方，所以非典的时候反而加重了大院的自我封锁，乌托邦感随之变得更强了。
高古轩香港空间因疫情关闭
MDC画廊门口贴有“因疫情严重而展缓开展”的公告
当代唐人香港空间正在展出封岩个展
Whitestone画廊
H QUEENS大楼外景
这次疫情刚开始发酵的时候，1月20日，我正好从美国罗德岛回了趟北京，几乎全程目睹了以互联网为依托的虚拟世界如何刺透真实世界的——无论是被辟谣的假信息还是迟迟得不到官方认证的真新闻，都加剧着痛感。2月2日，美国白宫发布了针对中国境内的“禁飞令”，我就只好回香港家中再隔离十四天。在这期间，写了3万5000字的小说，去中环看了几个展览（Hqueens只有Whitestone和唐人画廊开放，毕打行只有汉雅轩、立木画廊、Simon Lee和Ben Brown这四家开放）。即便进行了自我隔离，我前天从纽约肯尼迪机场入境的时候还是被关了“小黑屋”，在海关（CBP）阿Sir的审讯下，心中流离失所、生如浮萍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生命被一种巨大的力瞬间压扁了，每个人都困在自己的处境中，动弹不得。
采访/艺讯网编辑部
整理/林路
（图文由艺术家提供）
“艺术与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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