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姜:韦伯斯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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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9月的一天,盟军空降部队突袭被法西斯德寇占领的荷兰。美军101空降师506伞降步兵团E连随大部队空降,解放了荷兰小镇索恩。
是夜,三个E连空降兵来到一间农舍前借宿。农舍主人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荷兰农夫,会讲英语,非常热情地拿出食物来招待这三个美国大兵。
农夫的儿子,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在父亲的鼓励下,怯生生地从地窖里爬出来,蜷坐在一边。农夫对美国大兵说,自从(五年前)天上出现第一架(德寇轰炸)飞机以来,他们就一直住在地窖里。
一位美国大兵给农夫递了一支烟。另一位则盯着小男孩,慢慢走上前去,递给了他一块巧克力。大兵蹲下来,看着小男孩,目光里满是慈爱。男孩咬下一口巧克力,嚼着尝了尝,抬头朝大兵抿嘴一笑。大兵看见孩子笑了,也轻轻地还以微笑。
农夫在一旁说:“他从来没吃过巧克力。”
美国大兵听了,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农夫,再转头回来继续看着小男孩,慈爱的眼光变得越发温柔。他对男孩子说:“好吃,是吧?”(“It’s good. Isn’t it?”)
这是汤姆·汉克斯和斯皮尔伯格联合监制的电视系列剧《兄弟连》第四集里的一个场景。
大家都知道《兄弟连》是十多年前拍就的电视系列剧,讲诉美军101空降师506伞降步兵团E连,从组建训练,参加代号为“D Day”的诺曼底登陆进入欧洲第二战场,到战争结束后解散的三年期间, 官兵们身上发生的一个个真实故事。十部剧集,相当于用胶片和镜头浓缩了E连的历史。
我一向对于跟诺曼底登陆相关的纪实及文学电影作品感兴趣,这应该源于二十多年前,在《世界文学》杂志上读到过的《最长的一天》的节译。那时候还很年轻,喜欢战争题材的作品。《最长的一天》对诺曼底登陆的纪实描写,既有宏观上的波澜壮阔,又有细节上的惊心动魄,让人读后震撼不已。我清楚地记得读完把书合上时,那股英雄主义情结潮水一样涌上来,在年轻的心头翻腾不已的情形。
后来看过一些纪录片,看过电影《最长的一天》和《拯救大兵雷恩》,也零星地在网上搜罗有关诺曼底登陆的资料来读。中间听说过《兄弟连》,但直到不久前才找时间把这部系列剧一气看完。不过瘾,又接着读了历史学家和传记作者斯蒂芬·安布罗斯的原著《Band of Brothers》和兄弟连传奇连长迪克·温特斯的自传《Beyond Band of Brothers》。
汤姆·汉克斯和斯皮尔伯格是大手笔,这部十多年前投资1.2亿美元拍出来的剧集里,逼真的战斗场面一个紧接一个。我能想象那些平日里就喜欢在电脑前或手机上玩打斗游戏的年轻人,会喜欢看这种战斗场面。震耳欲聋的炮声、四处横飞的子弹、士兵们奔跑跃动的矫健身影、伤亡后横陈的模糊血肉、飞机坦克大炮机关枪甚至刺刀匕首……这一切交织构筑出的阳刚的男儿世界,正是让他们亢奋激动的地方吧。不知道那些残酷又血腥的镜头,会不会也让他们对战争的无情感到不寒而栗。
而我是女性,并且不再年轻气盛。在这十集系列剧里,我看到的最美最感人的,便是本文开头描述的那个场景,只有一分多钟的时长。
舒缓轻柔的钢琴配乐,在荷兰小男孩接过美国大兵递来的巧克力时,轻轻响起,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敲进来, 敲进观众的心里。战争的残酷似乎在这一刻消失了,连剧中人也仿佛忘记了离这里不远就是前线战场,随时都会听到枪炮声,随时都会有流血伤亡。只这个夜晚,宁静又温馨。只美国大兵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仁爱与期冀的光芒,随着舒缓的钢琴旋律,在夜空里飘荡、升腾。那光芒仿佛就是人类对和平的向往,来自心底,直抵天堂。
在硝烟与战场中掺进这样的温柔细腻的场景,是斯皮尔伯格和汤姆·汉克斯拍战争片高妙的地方。他们的战争主题的影视作品,一贯的“主旋律”是通过还原战争的残酷,揭示战争给人类带来的苦难,激发观众对战争的厌恶和对和平的渴望。《兄弟连》的主题也是反战。这部剧集没有突出的一以贯之独一无二的主角,但我觉得制作人和编剧导演们,仍然巧妙地把反战这一主题放在两位主要角色身上来体现。一位是E连的灵魂人物,D Day那天起就担任E连连长的迪克·温特斯,另一位是戴维·韦伯斯特。E连连长温特斯在D Day指挥了一场至今仍被写在西点军校教科书里的战斗。战斗结束之后,也就是D Day当晚,他跪下来向上帝和自己发誓,如果能活着回到美国家中,他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买下一角,在和平和宁静中度过一生。温斯特后来实现了这个诺言。
而戴维·韦伯斯特,就是给荷兰小男孩递巧克力的那位大兵。出生于富裕家庭的韦伯斯特,在1942年年届20岁时,暂时中断了在哈佛大学英语文学系的学习,应征入伍。他写了很多战时日记和书信,记录他在军队受训及作战的经历,其中部分被引用到斯蒂芬·安布罗斯的历史小说《兄弟连》里。他是文学系的大学生,从军参战的目的更多是为了体验和观察。虽然他在战斗中从不主动担负危险任务,但也拒绝动用家庭的影响力把自己从战斗的最前沿调离;在执行任务时也从不让自己的战友们失望。他多次拒绝了上级对他的提拔,几乎是E连从506团初创时期就开始参加伞兵训练的“老兵”里面,唯一一个没有被提升为军士的士兵。
从韦伯斯特的书信和日记中可以看到他在参战初期对牺牲做好了准备,对阵亡抱着超然的态度,但也对和平充满了向往和信心。对发动战争的德国纳粹,他充满了仇恨。那股仇恨,随着战线向德国推进而加深,并且在他看到纳粹集中营里非人景象之后,达到顶点。
在《兄弟连》连剧集里的韦伯斯特, 就是一个在战场上既不逞强也不懦弱的普通士兵。他受过两次轻伤,担任过最危险的突击队员的战斗任务;他看到德国面包店老板舍不得把食物施舍给刚刚从纳粹集中营里解救出来的饥饿到濒死的犹太难民时,他气愤地用枪顶着那个德国人的头,骂他是“狗屎”;他对着溃败投降的德军队伍里一群军官,义愤填膺,破口大骂滔滔不绝,指责那些纳粹军官是严重干扰了世人正常和平生活的“禽兽”、“法西斯猪”、“无知的奴性的人渣”。
韦伯斯特是士兵里面少有知识分子。他的那双眼睛,看到了战争的残酷。看到了平民的苦难,看到了邪恶与正义的对立。同时他那双明亮似水的眼睛,在天真无辜的儿童面前,充满慈爱,无比温柔。我想他在那个荷兰男孩儿那里,看到的,应该是他自己内心对和平希冀。他对那个小男孩儿说,“It’s good. Isn’t it?” 他是在问巧克力是否好吃吗?我认为不是。他是在告诉那个自出生以来就只能跟父母躲在地窖里,从未尝过巧克力的小男孩儿,没有战争,人们的生活才会可能幸福如香甜的巧克力。
我希望我有一双韦伯斯特那样的眼睛。也希望世人都有韦伯斯特那样一双眼睛。愿人世安稳,没有动乱流离。愿天下儿童能在自己的家园里快乐成长,不需要躲藏,不需要逃亡。愿人性中原始野蛮的残暴冷酷杀戾之气,败在同样原始古老的对和平与美好的生活之向往的面前。
【作者简介】: 子姜。毕业于北京大学政治学与行政管理系,曾在《今日中国》杂志社任职,后赴美,获德州州立大学(圣马科斯)计算机科学硕士学位,多年来先后在摩托罗拉、IBM、万机仪器等公司任系统软件工程师,现闲居在家。爱写代码,也爱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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