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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子姜: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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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菱查完公司的伊妹儿,确定没有需要当天处理的事情了,便往后仰靠在椅背上,抻抻胳膊,瞄一眼放在桌角的手机。
今天的笑话还没有出来。
最近养成的习惯,一到周五,李菱会把自己的两个微信群设成自动提示。有无新消息进来,不用登陆,只消轻触手机屏幕,就可以看到。两个微信群,一个是大学同学群,一个是和陈曼、顾小小的闺蜜私聊群。
周五总是轻松的。从早晨打开车库门,看到户外晨光的那一刻起,莫名的轻快感就油然而生,仿佛要从李菱的两个肩膀头窜出来,把她往上拉升,离地三尺。上班路上,云很高,天很蓝,初升的太阳,和煦而温暖。即使某些路段与平时一样拥堵,她也不着急。平日里,早上要赶组里的碰头会,周五不需要,随它堵,慢慢开到公司也没关系。李菱工作上是急性子,总能设法把手里一周的活儿,赶在周五之前全部做完。这样周五早上随便混混,等下午开完总结例会,交待一下必要的细节,就算开始过周末了。代价是周一到周四几天更忙碌一些,但她觉得值。她喜欢周五这种上着班,心思却已经飞起来了的状态,好像是捡来的或是赚到的便宜,和真正周末里那种理所当然的放松,完全不同。
手机屏幕上亮起一条绿色信息。李菱坐直了,把手机拿过来看。是顾小小发来的,一条紧接一条。
“我刚刚在菜花群里,看到一位妹妹好可爱。”
“她说她去HomeDepot(注1)买牛粪。”
“找半天找不到,就问人家店里人。”
“Do you have BULL SHIT here?” (注2)
“笑死我了!”
李菱忍不住笑出声来。牛粪是Cow manure啊,字面上看bull shit确实是牛屎,可是,bullshit讲出来应该是脏字吧,好像脏的程度比中文的“狗屁”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菱输入了三个笑脸作回复。三个黄灿灿的圆脸蛋,嘴巴向上龇咧着,弯成月牙形状,往下撇拉着的两只眼睛,各自向外飙出一大滴湖蓝色的泪珠——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顾小小又连续发过来几条信息。都是调侃自己英文烂而闹的笑话,比如请人吃零食(snack), 会说成请人吃蛇(snake)等等。李菱一边看,一边压低了嗓子咯咯笑。她想起顾小小说话”n”(呢), “l”(勒)不分,会把“男人”说成“蓝人”,“脑子”说成“老子”,就在微信上也当笑话说出来:
“嗯,我记得你还去过拉萨呢。只不过这拉萨是休斯顿的拉萨,不在西藏。” 句尾跟了一个露齿大笑的黄色圆脸蛋。
休斯顿的“那撒”是指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英文简称NASA,用顾小小特殊的口音读出来,“那撒”就变成了“拉萨”。李菱第一次听她说起时,以为顾小小去的是拉萨,追着问她到西藏的旅游攻略,又问她有没有到布达拉宫那个号称“一泻千里” 的厕所中蹲一蹲,倒把顾小小问得一脸迷糊。
旁边工作隔间那边传过来一阵音乐声,是从耳机里侧漏出来的,听上去一时砰砰呛呛,又一时嘶嘶啦啦。隔壁的同事喜欢戴着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调程序。据说他工作中遇到问题的难度与其耳机侧漏出来的音乐声量成正比。李菱想,难道他还在解决什么工作难题不成?好像大周五的,不应该啊。大公司的周五,一般都比较清闲。有人说不定会在网上看房屋买卖广告,也有人会偷偷在Amazon和Ebay网站上倒买倒卖。连每天早上在隔间过道里故意来回走两遍查岗的部门老板,到了周五,也只会在中午召集大家一起出去吃饭的时候才出现。
“今天一起出去吃午饭?”李菱想起来,在顾小小发的一个憨憨笑脸后面,跟着问了一句。
李菱喜欢和闺蜜们一起出去吃饭。和闺蜜们在一起,聊聊怎样教育孩子,怎样修理丈夫,夹带着明星八卦、潮流时尚、花花草草等等,又放松又有趣,不像和公司里同事们在一起。同事都是男的。男人们饭间谈论的话题,时事新闻、股票球赛、公司并购、新技术发展,夹带着修房子整院子,等等,她觉得闷,不喜欢。
“我今天有事,缺席。”顾小小在微信里回答。
陈曼一直没有动静。
三个闺蜜里,最闲的是顾小小。她辞职在家闲了两年,除了管管三个分别在高中、初中、小学就读的孩子,搞不清她还鼓捣些什么。平时她倒安静,一到周五早上,就会浮上来冒泡,转发各种笑话。她国内的同学们爱在周五晚上讲笑话。 国内的周五晚上,正是美国这边的周五早上。 顾小小看到了,笑够了,会把笑话一条条转上来和闺蜜们微友们同乐。慢慢习惯养成,周五早上成了大家一起分享笑话的最佳时段。
每天微信上最活跃的陈曼,今天却一直没出现。陈曼的头衔是Principal software architect (注3), 服务于世界上最大的那家数据库软件公司, 听上去应该很忙,却能每天都在各个微信群里露面聊天,分身有术,常常让大家羡慕不已。
李菱跳换到大学同学群里。没有任何更新,一如既往的全群沉默。李菱暗叹一声,把手机放回到桌角。她在电脑上打开部门共享的项目管理网页,查找跟下周要做的工作有关的资料。之后,站起身来,拿了水杯,打算去楼道边的自动饮水机里灌一杯冰水,顺道去趟洗手间。她想好了,回来的路上,要拐到老板的办公室门口打声招呼聊聊天,问问组里是否有紧急的事情需要处理,哪里需要她出点力。周五虽然清闲,但是到老板那里晃晃,扯几句淡话,显示自己对工作的热情,不无必要。
陈曼端了杯冰水过来,放在桌上,然后拉开桌前的木椅,在李菱旁边坐下来。一落座就开口说:
“不好意思没去你选的’好好’吃乌梅鱼片煲。那里中国人太多,不好讲话。”
李菱看着陈曼,微笑着等她把话说下去。
Jason’s Deli像以往一样满座。饭店里三五十张桌子,大多是单边不到两尺宽的方桌,两三张拼在一起可以当大桌用。桌子与桌子之间隔得很近。满座的时候,整个饭店里挤挤挨挨的。来这里吃午饭的白人居多,少有大声喧哗。店里放着音乐,很轻,从不知藏在哪个角落里的几个音箱里发出来,撞在一起,有一种低回的共鸣。这种低到似有若无共鸣声,让人有一种听力错觉,会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只有同桌的才能听见。
也许这正是陈曼今天选择到这里吃午饭的原因。
快十一点的时候,陈曼才在微信上出现。她发的第一个消息是,“今天吃饭就我们几个哈,别再叫其他人了。跟你们说点事,你俩给分析分析,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小小手快,马上回复:“What’s up? 不是你要闹离婚吧?”
李菱看到微信上陈曼和顾小小的这些对话时,她俩已经交换了十几条信息了。其中有五条是顾小小连续发出来的道歉的动画图像,有作揖的,有跪地的,有眼泪横飞呼天抢地大喊“Sorry”的。随便猜测闺蜜家里闹离婚,的确不应该。不过大家都知道顾小小爱开玩笑,平时没心没肺口无遮拦习惯了。
陈曼坚持要到饭店里才说发生了什么事情。顾小小又连续发出了几个表示遗憾的动画表情,她家里约了工人来修空调,无法脱身。否则凭她爱热闹的性格,一定会来听个究竟。
陈曼把卡在杯沿儿的柠檬取下来,挤出柠檬汁,再把挤干了的柠檬块放回水杯里,用吸管搅匀了,端起冰水喝了一口。她的动作简洁紧凑,利索,又不乏优雅。
“我今天上午独自在家哭了半个小时,差点都要请假不去上班了。”
“怎么回事?这么厉害一个人,什么能把你惹这么伤心?” 李菱问道,心里在猜,难道是升职或加薪遇到障碍了?陈曼好强,职场上不服输。朋友们每每听她念些晋级加薪的经。不过,职场上受阻,该不至于哭吧。难道真是像顾小小猜的那样夫妻吵架?
哪有从不吵架的夫妻呢?每每闺蜜们聚在一起,各种话题谈遍之后,最后总要以开控诉大会的形式作结。每个人都真心或假意地声讨自家丈夫,求教驯夫秘笈。这种时候陈曼总是很积极。她用气愤的责备的语气讲出来的那个人,仿佛不是她丈夫,倒像是她仇人。但李菱总能从那些怨怼的情绪里,辨出陈曼对丈夫隐含的温情,她能听出陈曼其实是被丈夫捧在手心里疼的,只是陈曼总不能满意。也许她不满意的是丈夫职场上不够进取? 又或许是她丈夫在生活上又不够体贴? 再怎样不满意,总不至于像顾小小开玩笑说的要闹离婚。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还有什么好蹦跶呢?何况,常常互相埋怨、斗嘴吵架的夫妻,婚姻一般都还算稳固。倒是那些不吵不闹,在众人面前显得恩爱无比的,一旦要分手,那才分得决绝。
陈曼端起冰水又喝了一口,答道:“都是现在这些微信群闹的。”
“是因为退群,背后让人说了? 还是在哪个群里说话不小心得罪人了?”
“不是。”陈曼回答,“长话短说,我加入高中群三月有余。跟大家失联很久,五六年了,现在有微信,又都联系上了。”
李菱想想自己,和高中同学失联好像不只五六年?跟小学及初中同学断了联系的时间就更长了。其实十多年前那个叫ChinaRen.com的网站流行的时候,她找到过高中的同学,大家在网上热闹了一阵。后来有同学在网上吵架,不知怎的那个网上“班集体”就被炸了,一夜之间,所有的信息都被抹掉了。可惜了同学间讲的那些一串串成珠的妙语,那些字句里有趣的、温馨的、或是让人尴尬的对往事的追忆,都没了。后来大家移步到QQ,李菱不用QQ,就此又和大部分同学断了联系。直到如今微信风行,她才又找回小时候的集体。
“大家都封我为学霸,又说我是‘女神’。学霸我当之无愧,女神嘛,不够自信。”陈曼接着说。
李菱不由得笑起来,说:“你还不自信?‘裤子大’的才女,CalTech(注4)的‘屁挨着地’,长得又漂亮清秀,当然的学霸兼女神。”
“Come on! 我‘裤子大’你‘屁大’好不好? 奥斯汀这么多High-Tech公司,周围的老中女码工女硅工,哪个当年不是学霸和女神?” 陈曼打断了李菱。陈曼在合肥读的大学。据说合肥的当地话称呼科技大,外地人听来就象是“裤子大”。“屁大”则是陈曼打趣北京大学的,Peking University, P, P大。说我裤子大?你还屁大呢。至于码工码农硅工硅农屁挨着地,那是自嘲。在美国呆久了,大家没学会自吹自擂,倒是学得很会自嘲,软件工程师也好,硬件工程师也罢,都是工农。博士头衔也不亮堂,虽然不像国内“博士不如狗,教授满地走”那般不堪,但是PhD嘛,就是屁挨着地,直接的down to the earth,掉进了尘埃里,接地气。
陈曼接着说她的故事:“中学男生们在群里就一会儿‘学霸’一会儿‘女神’地叫我,我呢,就跟他们随便聊天,斗嘴,讲些闲话淡话。其实你知道的,有点打情骂俏的味道。”
“打情骂俏?”
“是啊,你不会?我看手机群和网上论坛没两样,男男女女的互相接话头,你一言我一语,都有点打情骂俏的。我老公就看不惯我和人聊天。”
李菱思忖着,自己还真不会打情骂俏。她喜欢看人家开玩笑,讲笑话。但轮到自己,说出来的玩笑话连她都觉得严肃有余,活泼不足,假正经一般。她当年也是学霸,但从来不是女神吧?没人这样叫过她。
“我们班那群里最活跃的是以前的副班长,现在是全班的领头人物。每天他都要到群里提个话头,插科打诨。也发红包,活跃气氛。时不时,他还贴些自己写的诗。我是看不懂诗,也记不住他写些什么。但是大家都起哄,说他在怀念旧情呢。”
服务员端着食物托盘过来,客气地打招呼,问清两人各自所点的食物,然后把一碗路易斯安那州风味的辣海鲜浓汤放在陈曼前面。另一盘法式烟熏鸡肉三明治是李菱的。装三明治的盘子里,还有几块草莓和哈蜜瓜。服务员离开以后,李菱把盘子往那边推了推,“来点?”她示意陈曼从这盘子里夹两块水果。陈曼摆摆手,拿起勺子把自己面前那碗浓汤中间的一撮白米饭粒搅散。汤很烫,她不停地搅动勺子,好让汤快些凉下来。一边搅一边说:
“我们这副班长学习一直没我好,他当副班长,靠的不是成绩,是在班里的号召力。高考的时候,他知道我报考科大,就报了合肥工大。其实他努把劲儿,可以上南大,学校名气更好,离家也更近。班上另一个男生也考上了科大,刚到合肥的时候,我们三个人经常约在一起玩儿。”陈曼说一段,停一停,接着又说:
“有一次他到我们学校来找我,说是一起到包河公园踏青。我就说叫上小侃啊。小侃就是另外那个高中同学,我一直喜欢的男生,从高二开始就喜欢他。刚知道小侃和我都考上科大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我说叫上小侃。他说小侃不在,就我们俩吧。我傻呼呼的就跟他一起去了。 合肥那地方,跟地名一样,没什么意思。公园里也没啥,看了看包公墓,在水岸边走走就该回来了。
“现在再回想,倒是记得当时岸边成排的柳树。柳枝弯弯的,一绺绺地垂下来,垂到水里。风一吹,柳枝都飘起来,拂过水面,水面就一层一层地荡漾开来。 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涟漪?”
“对,涟漪!他指我看那些水面上的涟漪,说了几句诗词,我当时都没记住他说的那些诗词,现在就更记不住了。
“他还说春天初绿的柳条好看,若能摘下柳条,把柳叶密密地拢着编成一个帽子,再插上些野花,让我戴上,人和柳叶互映衬,会很美……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最后他沉默了一小会儿,就向我表白了。 ”
“当面表白?说些什么?”李菱问。她从来没遇到过当面向她表白的人,好奇。
陈曼试了一口海鲜浓汤,凉下来一些了。她开始慢慢一口口地喝。喝上几口,再接着说上几句。李菱专心听,也专心吃她点的三明治。那三明治中间的夹料太足,一不小心,鸡肉和西红柿片就会滑出来。
“他具体怎么说的我也不记得了, 只记得我干脆地拒绝了他,因为我那时候喜欢的是小侃啊。
“他被我拒绝了也没说什么,把我送到学校大门就走了。我自己从校门口往宿舍里走,心里有些高兴还有些得意。走过眼镜湖的时候,还下意识地想找找小侃,特别希望能在湖边碰到他。
“副班长后来还是来找我们玩。 我呢,后来也向小侃很明显地暗示过,算表白吧。是在那之后不久,化学楼前的枇杷林里。枇杷已经结出小果子了,果子是青绿色的,散出一股很淡很淡的香气。小侃也明显地暗示着拒绝了我。 我们三个,呵呵,我们三个人倒一直都是好朋友。说来也怪好笑。” 陈曼好像沉浸在回忆里,眼里有一丝柔光。她舀起一勺浓汤,又慢慢把汤倒回到碗里。同样这一个动作,重复了几次。李菱看着她,等了好一小会儿才小心问道:
“什么是‘明显地暗示 ’?听着矛盾。”
陈曼眼睛里的柔光一闪就没了,犀利的神情重新回到她脸上。 “就是话说得很清楚,又不直说呗。这样被拒了也不会没面子啊。”
说到这里,陈曼笑了,李菱也跟着笑。李菱从来没遇到过直接向她表白的人,有过的都是 “明显地暗示”表达对她的好感,她也明显地暗示着向别人表达过好感。但是喜欢她的,她不那么喜欢;她喜欢的,又不那么喜欢她,也跟陈曼的高中同学三人一样,阴差阳错。丈夫和她是来美国后同学介绍认识的。彼此岁数都不小了,时间似乎不允许他们去分辨是否真的喜欢对方以及喜欢对方的程度,只觉得命里注定是这样的方式,这样的人,半糊涂半理智地就结了婚。婚后幸福吗?好像不全算是,不幸福吗?也说不上。
旁边的一张桌子空出来了,一对年轻的亚洲男女走了过来。一时看不出那对年轻人是夫妻呢恋人呢还是同事。但李菱听见他俩讲了几句话,像是日语又像是韩国话,她听不懂,也分不清。不过从两人手势和身体姿态看,好像是在商量怎么落座。 她不动声色地把眼光转回来,冲陈曼挑了一下眉毛,听见陈曼压低了的声音,“不碍事,不是老中。”确实,那对男女从气质上看,更像韩国人。他们俩选择了面对面坐下,不像李菱陈曼这样靠桌子两个邻边挨着坐。
“说完了?我还是没搞懂你今天早上为什么要哭。” 李菱稍微压低了点声音,问道。
“是这样,我和副班长后来一直是好朋友,感觉彼此心无芥蒂啊。前不久我进了高中班微信群以后,大家在网上互相取笑打闹,也都很正常。只是他贴那些诗,嗯,他贴的那些诗,不是我自作多情哈,我怎么就觉得像是故意写给我的呢?”
李菱记起陈曼时不时转几首她从别处拷贝过来的诗,让顾小小替她分析。顾小小大学学的历史专业,来美国后改去学会计,好歹是文科出身,都觉得她应该读得懂诗。李菱记得有其中这样几句,“往日的风/ 还在吹奏着秋歌/ 窗外的柳叶/ 绿了又黄/ /长久平静的生活/ 在我身边躺下/ 波涛暗涌”。
“前几天,我们班国内的几个同学在一起聚会,他把太太也带去了。群里发了好些聚会的照片。今天早上看见有位同学又发照片,其中一张是副班长和太太的合影。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照片,腿一软,哐当就坐地下了。懵了好一会儿,用手一摸,发现脸上居然有泪!
“你别笑我哈。我真是流泪了,心里难受得不行。我以前那么喜欢小侃,明追暗恋加起来好几年呢。前几年在湾区聚会见到他,还看到了他的的老婆孩子,没什么特别感觉啊。奇怪的是我以前真没喜欢过这副班长,怎么今天早上照片里看到他太太,我反倒难受?瘫坐在地上半个小时起不来?我在想,我是不是哪里不正常啊?说出来是不是跟笑话一样?”
陈曼把手里的勺子放下,面前的碗里还剩下半碗汤。李菱看看她,没说话。
李菱注意到旁边那对年轻男女,自从坐下去说了两句话以后,就一直各自埋头盯着自己的手机,似乎一直没有眼神交流。她想,这应该是对夫妻,只有夫妻才会这样。若换成自己和丈夫,应该也是如此,在前台点了单,找个桌子坐下来,各玩各的手机。结婚二十二年了,除了讨论家庭财政和孩子的情况,共同话题越来越少。夫妻两人在一起,除了沉闷,还是沉闷。孩子们在旁边会好一点。两个女儿话多,叽叽咂咂的说东问西,气氛会热闹些。想着过两年就要空巢,到时候和丈夫在家,两个闷葫芦,大眼瞪小眼,那是什么景象? 李菱不愿去想。
“你不说话,是默认了这是个笑话?我很可笑是不是?”陈曼轻轻用勺子敲了一下碗边。很轻很轻的声音,好像在试图敲醒陷于沉思中的李菱。
“没有啊。”李菱笑了一下,缓缓地说,字斟句酌地,好像一边说还一边思考。“你今天早上那样应该算正常吧。可能,这段时间你和那同学在群里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我猜他或许是通过一些玩笑话,还有那些诗,再次向你传递对你曾经有过的痴情?而你对此,也是坦然接受,并且还有点小高兴小得意吧?至于你那副班长同学,可能跟顾小小以前讲的一样。有点闷骚吧。”顾小小曾经转了一篇她中学师兄写的闲文,文中说情人有六重境。第一二三重分别是恋爱、分手、各自结婚, 到第四重,就是“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恨不得鸳梦重温前缘再续了。顾小小说话犀利,读了陈曼转的那些诗,就直接了当地讲,陈曼,你这哪儿抄来的诗啊,这人是过了不惑之年,奔五去了吧?是不是孩子大了,闲来闷骚,想念故人故事啊?怎么觉得他已经在这情天恨海第四重门的门槛儿前了!
“你是说我被副班长带着,精神出轨?”
“哪有这么严重?就是人之常情,正常反应吧。这几个月,你在高中群里,心理上已经暗示了自己和班长有特殊的一种默契。这个特定的群,就是个既真实又带点虚拟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你觉得有一种东西只是你和他共有的,一种亲密的、看不见摸不着但你又确实感觉得到的情感默契吧。你看到他和他太太的照片的时候,你会觉得你俩之间的这种美好的东西被打破了。也许这种默契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也许它确实存在。不管怎样,应该是隐秘的天衣无缝的,不该有人能闯进来。但他太太在那里,好像闯入者,你却无法抗拒那种闯入,因为他太太是他身边人枕边人,你抗拒不了。你抗拒不了,所以你失落,你跌倒,你流泪。很正常。”李菱说话快起来,有点黄河之水滔滔不绝的架势,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不是笑话?”
“当然不是!”
“你真的不觉得我好笑?我咋觉得自己在闹笑话呢?” 陈曼喃喃说道。这时候她手机响了起来。她从坤包里面翻找到手机,找拿起来看了一眼,按了键拒绝接听,说:“我老公的,我马上打回去。幸亏他今天上班出门比我早。你别让他知道了哈。我坚持要当面说这事,就是不想留下任何记录。再有,也想当面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会笑话我。在微信上聊,我哪知道你们不是字面上假装安慰我,其实暗地里在偷笑?” 说完,做个鬼脸,忙着给她老公打电话过去问什么事情。
李菱回到办公室,往同事的隔间里看了一眼,同事吃饭还没回来呢,老板那边办公室的门也是关着的。她坐下来,把电脑打开。
从Jason’s Deli走出来和陈曼分手的时候,陈曼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说了一段。她说,其实我不光喜欢逛高中同学群,也喜欢逛大学同学群。我们有个年级大群,除了我们系的,其他人我几乎都不认识。但我每天都去那里晃晃,偶尔发言。跟那帮同学在一起,怎么感觉自己还是在学校读书的小姑娘呐?那帮同学,见过或没见过的,只要在那群里出现,我都能把他们个个想象成十八九岁二十出头的模样。甚至我们同班同学里那些头也秃了肚子也鼓了的,看到他们发言,居然眼前晃动的,还是他们当年翩翩少年的模样,奇怪吧? 你是不是又要笑话我?
李菱拿出手机,看了一下大学同学群,还是没人说话,很安静。闺蜜群暂时也安静着。之前有顾小小发的一些段子和笑话。李菱大致溜了一眼,笑了笑,然后发了一条信息,艾特给陈曼:
“我羡慕你有那样的大学同学群。我们应该也有,回头我去找找。 至于你一再问我是不是会笑话你,当时没好意思说我自己的情况。我有位同学,据说从进初中开始就暗恋我。这也是他在微信上暗示我的,就是你说的那种很明显的暗示。虽然都过了不惑之年,但 知道自己被人暗恋过,我心里还是挺高兴。上次回国,见到了这位同学,也见到了他太太。刚刚看到他太太的那一瞬间,就觉得一个比我高、比我瘦、比我秀气漂亮几倍的女人,站他身边般配得不行。我当时心里也酸酸的象打翻了醋瓶子。还不光是酸,有点五味杂陈呢。”
同事们吃完饭回来了,吆喝着一起到旁边会议室里开每周的总结会。李菱把手机放进抽屉里,拿起电脑,附带着把圆珠笔和笔记本带上,跟着大家一起走过去。路上她想,陈曼顾小小她们看了自己的微信留言,会怎样回复呢?
等散了会回到办公桌前,李菱迫不及待把手机拿出来瞅了一眼。上面有陈曼的回复。 一个动画表情,配的表情文字是, “请允许我笑一会”。
在李菱发的那则消息前面,是顾小小从别处转过来的笑话。“我有一个朋友刚来美国的时候,因长得不错,被一帅哥搭讪,问她Are you married? 我朋友愣了下,来了句, I am not Marry, I am Fairy." (注5)
李菱读完,也笑了。但她心里疑惑,陈曼说的 “请允许我笑一会”,是回应顾小小讲的笑话呢,还是笑话李菱她写的那段心里话?
注1:Home Depot 美国的大型家用建材及装修用品连锁店,也经营园艺用品。
注2:Do you have BULL SHIT here? 直译为“你这儿有牛屎吗?”在美国, bullshit是骂人的脏话。
注3:Principal software architect 首席软件架构师。这里principal在许多科技公司里被用作职称等级,比senior(资深)更高一级,但不等于是独一无二的“首席”。
注4:CalTech: 加州理工大学的缩写,全称拼写为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注5:Are you married? 你结婚了吗?I am not Marry, I am Fairy. 我不是玛丽,我是仙女。
【作者简介】: 子姜。毕业于北京大学政治学与行政管理系,曾在《今日中国》杂志社任职,后赴美,获德州州立大学(圣马科斯)计算机科学硕士学位,多年来先后在摩托罗拉、IBM、万机仪器等公司任系统软件工程师,现闲居在家。爱写代码,也爱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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