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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楚歌:阿飞的故事

2016-08-09 楚歌 忆乡坊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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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陈飞时,我家还住在卫生学校后面的那栋老房子里。那天日头把沥青路面都烤出油来了。他站在大日头下,神情淡漠,嘴紧闭着。他剃了个光头,头壳发青,眼珠子也和头壳一样发青。他身上的白衬衫很古怪,上半截是一条一条的竖条纹---像是监狱的铁栏杆。我后来才知道他就是刚从监狱出来的,确切地说,是从少年收容所出来的。他是个孤儿。

 

我记得他来我家前一个星期,我父亲和母亲大吵了一架。他们两个在房间里关着门吵,越说声音越响。我隐约听到是我父亲要收养陈飞,我母亲不肯。我母亲一生气自己回了娘家。我弟弟那时候五岁。我比弟弟大三岁。我母亲一走,家里就没饭吃了。我父亲一个人就着花生米喝酒。我和我弟只好用酱油泡剩饭吃。 然后,那天我父亲一个人骑了他的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出去了。他出去了2个时辰,就把陈飞带回来了。

 

陈飞坐在我家暗黄色的转角沙发上,一句话也不说,有一点拘谨。父亲给他买了一件短袖,一条黑色卡其布的短裤和一双塑料凉鞋。我心里有点不高兴。我家一点也不富裕,我在中心商店看到一个画着白雪公主的双肩书包,我央求父亲给我买,我都说了2个月了,他也没答应。父亲要陈飞换下身上的衣服,换上他新买的衣服,陈飞就照做了,但是还是一个字也不说。

 

父亲也不说什么,就去厨房里弄吃的。他下了一大碗面,里面放了红红的辣椒油。父亲给我们四个人一人盛了一碗辣椒面,每碗面里都有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我和我弟好几天没见油水了,一下子就把自己的那碗面吃了个精光,连一滴汤都不剩。陈飞不紧不慢地吃。

 

父亲说:“陈飞,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陈飞默默点头。

 

我家那时住的房子是那种最简单的田字型房子。一个大卧室,一个小卧室,一个厨房,再加上一个客厅,各占田字的一个口。我和我弟住小卧室。父亲前几天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张单人床,铺在客厅里。那天晚上,他铺好了床,把一个新枕头和一条新毛巾毯递给陈飞。“你睡这吧,委屈一下了。叔叔家地方不大。”其实哪里需要毛巾毯。我家住顶楼,夏天热得跟蒸笼似的。凉席子上面捂了一层热气,哪里睡得着。我睡在小卧室,心里有些害怕。我家的落地风扇有些老,落地风扇转到头,转回来的时候总会咔嚓一声,再接着转。我更是睡不着,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

 

过了两天我母亲就回来了。她心里大概是担心我和小弟。她打量着陈飞,陈飞顺眉顺眼地站在旁边。她不再说什么了。陈飞就算是在我家住下了。

 

我们慢慢地和陈飞熟悉起来。他开始和我们说话了,但是也就是我们喊他,他应一声,不多说其它的。他干活倒是很卖力。那时候家家都要做蜂窝煤。我父亲和他两个人从和煤,打模,再到收煤球,基本都包了。煤球晒一天就干了,到了傍晚,我帮忙去收煤球,我一下只能收六个,单排摞在一起,阿飞一下收12个,双排摞在一起。父亲说:“算了,如月,你上楼吧,要你陈飞哥来做。”

 

我从来不喊他陈飞哥,我喊他陈飞。后来过了几年我们看了一个香港片子叫《阿飞正传》。我和我弟都管他叫阿飞,他好像还挺高兴。慢慢的,连父亲和母亲也跟着叫他阿飞了。阿飞的头发有一点自然卷,有那么一丁点像张国荣呢,和我第一次见到他发青的光头的样子真是差太远了。

 

母亲慢慢地也接受了阿飞。一来他能帮我们做事,二来他来了后,父亲打我和小弟就打得少了。我父亲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喜欢喝酒。他喝多了酒就找我们的茬子。小弟调皮,有一次他好奇父亲的酒瓶里还有没有酒,就把酒瓶倒了个头,结果里面的酒都洒在了地上。父亲一巴掌就抡在小弟脸上。母亲气得直骂父亲,父亲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好,就躲到一边去了。父亲虽然对我们暴躁,但是却怕母亲。母亲一发火,他就老实了。有一次父亲也是喝了酒,喊我们开门,我们在后面的阳台玩耍,没有听见,父亲喊了很久我才听见。一开门,他就甩了我一巴掌。我从小就倔脾气,气得眼泪在眼里打转也不在他面前哭。那天晚上我不肯吃饭,晚上一个人在被子里哭,第二天清早我也不吃饭就去了学校。班主任邹老师问我眼睛为什么那么肿,我也不吭声。

 

日子过得快,我们都像春笋一样迅速拔高。我和小弟住一个房间也不方便了。可是如果阿飞和小弟住小卧室,我住客厅,也不好,因为大家总是要穿过客厅去阳台的卫生间。父亲就和阿飞动手改修房子,把阳台装了封闭式玻璃改成了厨房,把原来的厨房改成了一个小房间给我住。阿飞和小弟住小卧室,这样倒还好。

 

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市里要搞红领巾大游行,每个人都要一把红缨枪。阿飞帮我做,他开始用刀子劈一根废木头,我蹲在旁边看。


“如月,你去菜市场给我买几块水豆腐回来,记得,要最顶头那个老头摊子上的。”我母亲喊我。

“等一下吗。”我看得正起劲。

“现在就去!”我母亲声音高了,我母亲从来不打我,也很少骂我。我看她真生气了,嘟嘟囔囔拿了两块钱和一个碗出去了。回到家,阿飞把红缨枪的大致形状劈好了,正拿砂纸磨,然后又拿红布条缠在枪身上,一圈一圈像螺丝纹一样的。枪头漆成银色的,亮闪闪,我拿着好神气。


“阿飞真能干。”我说。

他笑了一下,露出白白的牙齿。

 

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我大伯来我家吃饭,我和我父亲顶嘴,父亲一生气,又打了我一巴掌。我都这么大了,他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我。我一生气就跑了出去,我一个人赌气跑到坟山那边。黑漆漆的夜里,一块一块的墓碑,一座一座的坟头,还有一闪一闪的磷火。我心里开始害怕了,怕人也怕鬼。我在恐惧中听到阿飞的声音:“如月!如月!”我终于大声地哭起来。阿飞顺着我的哭声找到了我。我们回家的路上,他跟我说:“我父亲从小就打我,打得比叔叔凶多了。”“那你恨他吗?”我问。


他的眼睛里有了一层深深的悲凉,许久也不说话。

 

阿飞从小没怎么念过书,但是他在少管所里学了一样手艺,剪头发。他就去一家理发店做学徒。他学东西上手快,剪得不错,大家都爱找那个有一点像张国荣的小伙子剪头发。

 

我上大二的那年收到信说是阿飞要结婚了。妻子就是楼下做裁缝的章阿姨的女儿路路,我叫路路姐的。我记得那个章阿姨,脸上有好多雀斑,人倒是好得很。她家住一楼,我小时候经常从她家穿过去到楼后面煤球房,会省一些路。她就笑笑地把她家后门打开让我过。他们夫妻两个人都老实,可惜一直没有孩子。后来就在路边捡了这个女孩,取了名就叫路路。路路姐长得挺好看的,细眉细眼,皮肤也白。其实阿飞长得也不错,尤其他笑起来的时候。只可惜他不怎么笑。我猜他们两个颇有些同病相怜,都是没有亲生父母的人。 大概也算是青梅竹马,住一栋楼,经常抬头不见低头见。

 

我后来听说章阿姨其实是反对这门婚事的,但是架不住路路姐铁了心要嫁给阿飞,就只好答应了。

 

我家那时候已经搬到小铁岭街了,家里房子宽了,有一间就给他们做了喜房。章阿姨在床上洒了很多枣子和桂圆,取的是“早生贵子”的意思。

 

他们的婚礼办得还算体面,我父亲在城里有名的富贵楼包了二十多桌。我寒假放学提前回了家,参加他们的婚礼。路路姐穿着红艳艳的新娘服,头上插了一朵丝绢做的大红花。阿飞穿着一身灰色的西装。两个人每桌轮流敬酒敬烟。我记得阿飞一直都在笑。

 

路路姐没考上大学,上的是职高。他们两个结婚后,到处凑钱盘了一家理发店。我父亲凑了一个大份子,章阿姨也凑了不少钱,小两口把南门市场附近这家小小的理发店给盘下来了。两个人起早贪黑经营这家理发店,生意还不错。我放暑假去他们的小店子,看到墙上到处都挂着张国荣的图片,卷卷的头发,一口白白的牙齿对着人笑。阿飞给我剪了个时髦的波波头,我挺喜欢。

 

过了两年,他们就生了个男娃,取名叫陈飞路。意思是从父亲母亲名字里各取一个字。男娃娃长得俊,阿飞喜欢得不得了。

 

我听说阿飞突然去世的消息时正在外地出差,我在火车上,我父亲给我打的电话。我的手机信号不好,但是我听到了心肌梗死四个字。我一下就蒙了,我没有办法接受活生生的阿飞突然就没了,我跑到两节火车接口没人的地方大声地哭。

 

我回到故乡参加他的葬礼,他五岁的儿子陈飞路拿着他的遗相站在到处是花圈的灵堂前面,路路姐眼睛红肿,披麻戴孝站在一边,章阿姨一边扶着她一边抹眼泪。我的眼泪又忍不住哗哗地流下来。

 

办完葬礼后,我,我弟和我父亲母亲围坐在家里。父亲给我们讲了阿飞的故事。阿飞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他父亲带着他一个人过。他的父亲脾气很不好,比我的父亲脾气还要糟。他们家又穷。有一次,阿飞把一块肉不小心掉在地上,被狗叼走了,他父亲飞起一脚就踹在他胸口。他大了一些后,就跟他父亲顶嘴。有一次,他在他父亲毒打他以后,冲到厨房拿起菜刀就刺到他父亲胸口。他父亲失血过多没有抢救过来,他那年还只有15岁,就送到了少管所。

 

原来,这么多年,我一直和一个杀人犯生活在一起,而且,那个杀人犯杀的是他的父亲。我颤抖了一下。我在想,父亲母亲也一定是怕我们吓着了,这么些年一直也没有跟我们说起阿飞的事情。我母亲必还是有些防着他的--我想起了那次阿飞用刀子劈木头给我做红缨枪,我母亲急忙忙地把我支开。

 

“你们是亲戚吗?所以要收养他?”我问父亲。

“不,我们之前素不相识。”父亲说。

“那么,你怎么知道他的事情?”我问。

“说起来巧。那天我在听广播节目,有个访谈节目采访他。他表现好,要提前出狱了。可是他是个孤儿。他也不知道要去哪。”父亲陷入了沉思。父亲那一次突然就动了心,他费了周折联系到市广播电台。要收养他。

“你知道他是杀人犯,你还收养他?”我看着父亲。

“是的。”父亲停了很久:“他让我想起我自己。我的父亲小时候经常打我。有一次差点把我的腿打断了。”

父亲艰难地继续说了下去:“有几次,我也想杀了他。”

 

我默默地看着父亲,他坐在那,低头磨搓着手。我有些明白他为什么也会打我和我弟弟。他为什么对陈飞那么照顾。我能想象当年的父亲听到阿飞访谈录时的触动和难过。他从阿飞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我努力回忆我有没有过那种可怕的念头---好像没有。我长大以后,不再恨我的父亲。但是这么多年了,我时常会做一个梦,梦见坟地里有一双手伸出来,啪的一声打在我的脸上。我在黑夜里醒过来,眼里头就有了泪。我心里颇有些失望,父亲回忆过往的事情,并无提及他自己也经常打孩子的。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他带给我的阴影像是印在白粗布上的油漆,怎么洗也洗不掉。

 

我后来成了北漂,在北京电视台做一个小记者。我租住在北京的地下室。有一次,我的室友在放一个老片子《阿飞正传》,我跟着一起看。电影最后,刘德华问张国荣演的阿飞记不记得四月16日下午3点他在做什么,阿飞说要记得的他永远记得。我看着电影里奄奄一息的阿飞,想着另一个阿飞。 也许我们要的不过就是记得。我一直是记得他的,记得他眼睛里的一束悲凉。我父亲说他走得很平静,在睡梦里就去了天堂。我不知道,在天堂里,他会不会遇见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会不会向他伸开双臂。


【作者简介】楚歌:毕业于北京大学,留学美国,获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计算机硕士,业余喜欢码字,喜欢有趣的人和事。这是作者“残月”系列小说第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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